落日西垂,那大山的倒影映在塘中,凉气浸润之下,水底鱼群隐迹,房前鸡鸭垂首。
孙喜正从井沿站起,林子中奔出一条黑狗,疾如闪电,扑了过来,一对前爪瞬间搭上了孙喜肩膊。
孙喜慌乱之下,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倒在草地上。那黑狗却不咬他,摇头摆尾地走到甘木身旁,在裤边挨挨擦擦。
“这是黑虎。”甘木将孙喜拉起,说道:“它喜欢你。见你和我在一起,打了个招呼。”
“这招呼也打得忒狠了!”孙喜揉着屁股,嘴里犹自嘟囔着。
甘木心中惴惴不安,只是望着那林子出神。
未过多时,一条壮汉头顶红巾,穿出林来。
他身挎良弓,腰悬箭囊,左手提刀,右手按着肩上百来斤一个山猪,大步流星走到近前。
甘木迎上前去,问道:“伯伯,哪里打来这个家伙?”
那大汉说:“就拿了个小的。围着两座山转了好一阵,还是给那大的走了。
它先吃了我一刀,那家伙皮粗肉厚,不但没事,还倒还我两蹶子。把腰上擦破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嗤笑说:“转迷糊了,一对山雀还挂在竹上。明儿取了来,由你学堂瞎闹去。”
甘木苦笑说:“苏伯伯,山雀我不要。”
那大汉在甘木脸上看了一圈,依旧取笑说:“祸闯大啦?那就先烧水,将山雀拔毛嘛,干脆做一锅汤给掌谕老头,这人情也不小,够抵祸了。”
孙喜在旁,也不辨二人亲疏远近,插嘴说:“木头哥顶撞了县丞,廖都头要抓他,他先跑了。”
甘木见孙喜抖出实情,只得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县学里的事交代了。
那大汉听了说:“回去!”
三人回到家,甘木在房前屋檐底下的阶基上,笔挺的立着。那大汉也不管他,自己进屋去了。
孙喜抬起脚来刚伸过门槛,转头一瞥,又缩了回来,忙去站在甘木身后。
过了不多一会,从屋内飞出一个木盆来,正落在甘木身前。甘木刚要除衫,想起孙喜,怕他笑话,便说:“我不下塘,愿同黑虎放对!”
孙喜只听得屋内,有一只大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接着是倒水的声音,随即那大汉就出来,坐在门槛上,仰头喝了起来,那气味直冲鼻孔,是烈酒的醇香。
“你黎叔肯定教过,遇事该怎么应对吧?”那大汉半碗酒下肚,看了一下天,悠悠地问道。
“黎叔说,要运筹帷幄,不是,要审时度势。”
“怎么个审时度势法?”
“先是要知己知彼,接着要当机立断,收尾要不留后患。”
“还知道吹大气嘛。你一个娃娃,又晓得什么章惇了?你早生三十年,就凭你今日这般胡说,只怕要人头落地!
但凡做了他对头,阳间故不让你喘气,即使你过了奈何桥,还是要追着刨坟鞭尸!”
那大汉一口喝干了酒,将碗往孙喜一递,又说:“章惇虽然为朝廷立下大功,贵为宰相。
但他不喜欢官家,官家也不喜欢他。死后也不饶他!喔,我说的官家,是当今太上皇。
这几年又换了风水了,追封了章惇一个鸟名分。要不然那县丞也不来吹捧卖弄!
可是你甘木,不明人底细,信口开河,又私自潜逃。这场祸事还小得了么?
赶紧地!脱光了下塘站着!两个时辰不许动!你,小子,先去筛碗酒来。后去塘边盯着他。”
孙喜见那大汉凶巴巴的,十分厌憎,欲待不从,又怕他将自己也扒个精光,扔下塘去,只得忍气去倒酒,顺便伸一个手指去,自己先尝了尝。
大汉接酒来喝了,又强使孙喜去倒,如此反复了四回。
喝到第五碗,他忽然跃起,在阶基边柴堆上一点,纵身上了屋顶。只见他手一扬,那酒碗破空而去,砸到了菜土中央、枯树枝尾、吊着的一面铜锣上,发出锵的一声,余音久久不息。
锣声刚停,孙喜见每栋房屋中,不多不少,都冲出一个汉子来,很快就集中到了甘木家门前。
“戊队到齐。”“丙队到齐。”“庚队到齐。”“丁队到齐。”“己队江志饱到——到齐。”
那大汉在高处,从腰间掏出一只大号青螺,呜呜地吹起来,那螺声先是激越,接着转为清朗,最后只剩下悲苦,叫人闻之色变。
山后吹来一股劲风,卷起屋后的泥土,树叶纷纷扬扬,在半空飘荡。
孙喜不断擦拭眼睛,看那些汉子,却早已排成五队。左右两队均有六人。那中间一队里,只有一人,身材不高,却很结实。
衣服有些褴褛,腰后背着支剑,只有半截剑鞘。那剑身明晃晃的,应是勤于打磨所致。孙喜心想,此人大概就是那江志饱了。
这些人年纪都已不小,不知为何聚在这里。
“乙队到了没有?”屋上一个冰冷的声音问道。
“乙队全员到齐!”那些汉子齐声回应,语气悲愤。甘木在塘中听了,悚然心惊。他有些恍惚,该不是因为自己的莽撞,惹出大事了吧。
那大汉跳下地来,站在队列前面,挨个看向这些多年的弟兄,饶是他坚忍果毅,眼睛也有些湿润。
“江志饱,你是在籍军人,不是叫花子。去换衣服!”
“禀岛主,在排帮丢了包袱,现在没衣服换。”
“游志勋,你住在隔壁,眼睛看不见么?”
“禀岛主,我的衣服被女人摸过,他不要。”
“江志饱,为何不要?”
“禀岛主,游志勋只有两件秋衣,给了我,山上落大雨,他就要光屁股去见山下老婆。”
孙喜听得很欢乐,他眼珠一转,事情算是弄清楚了,原来山上的房屋大部分是营房,这些汉子里娶了亲的,和家眷住在山窝里那飞流旁边,只有少数单身的才住山上。
“甘木,去拿衣服给志叔!”
甘木如蒙大赦,从塘里上来,捂住下面,飞奔进了房中,江志饱随后跟去。
那大汉并不等甘木出来,只是不断发令。
“丁队关桂开,领本部军撤左水家眷,限一个时辰,山下取齐,送往祁家湾,持三级令,听邵六问指挥。事毕返回对山潜伏。”
“丙队邵六问,领本部军撤右水家眷,限一个时辰,山下取齐,同往祁家湾,持二级令,就地保护,务必周全布置。另外,把黑虎带走。那个小子,你跟甘木打个招呼,随后同去照顾小孩。”
队列前两个汉子,均身形瘦削,那高者背着砍刀,略矮些的将刀鞘系在腰后。两人上前行礼毕,分别从大汉手中接过不同的圆形竹牌,带队去了。
“戊队黎库,率军潜出自来井后山中,过双竹岭二里外小山扎营。多带干粮被席。持四级令。”黎库白净面皮,体形匀称,若是换上锦衣,倒还颇有几分丰神俊逸。他接过令来,手一招,那五人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潜往大山方向。
“庚队游志勋,持一级令。立即封锁后山。”游志勋是个粗豪汉子,说话瓮声瓮气的,接了一面铁牌,率众穿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再没露面。
甘木出来,扯了孙喜一边说话。孙喜问道:“这里谁是你父亲?”
“谁也不是。我一记事就在这里。苏岛主伯伯,不是练兵,就是打猎。要不就几个月不见踪影。心情好一点,也教我练武,但真正常常指点我的,却是黎叔。就是戊队垸长黎库。”
“干嘛要叫垸长?岛主?”
“听说十多年前,他们搬到这里之前,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