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喜说:“你不如问我,上次你睡在凉席上,黑狗为何差点咬了你下面?”
长工说:“是喔,我一直不明白。”
孙喜笑着说:“你骚得慌。”
那长工却不以为意,跟着笑了一通,继续说:“你父亲讲的,要让那棵杉树,学会独当一面!”
孙喜吓了一跳,他记得母亲也说过,那座山头,是专为他孙喜留的。
满了十六,被做父亲的,拉一门新亲戚来,赶着自立门户。这在上舍,是大家的集体梦魇。
通常是这样的,掌握第一手消息来源的生员说:“莫挺峮挂了!妹子还行。”
孙喜有时心情大好,也回一句:“儿子哭,老子哭,老子哭不过儿子。”
田仝接着说:“细妹抱,三妹抱。三妹抱得动细妹。”
孙喜最后给冠上横批,说:“一窝幼崽。”
上舍寝室里笑成了一团。可是每个人心里,其实都不好受。
田洢芳回到家中,秋娘子正在做饭。她走到灶下,帮着烧火。
秋娘子看了一眼女儿,微笑着说:“田仝瘦了吗?可怜喔,学堂里又没多少肉吃。”
田洢芳说:“我看他们挺快活的。”
秋娘子说:“怎么成了他们呢?喔,你看到喜子啦?怎么样?”
田洢芳说:“不怎么样。喜欢玩呗,被教谕请在外头吹风呢。”
秋娘子笑了笑,说:“这有什么不好?那天气热的,教室里像个蒸笼。
只有机灵点的,才想法子往外面走。孙喜起码不笨!嫁个笨牛,只会傻做事,你就惨罗。”
田洢芳忍不住回怼:“笨牛好命呀。看着哪家有钱,把女儿往那里一送,彩礼都能吃好几年呢。”
秋娘子往门外一望,又走回来,说:“要做新嫁娘的人了,可别乱说话。有钱不是错。
孙家的人挺好的,只有一个儿子,你嫁过去管住孙喜,以后不吃亏。”
田洢芳说:“上舍都读完了,在梅山也算有学问。你看他上蹿下跳的!我没本事,管不了他。谁乐意谁管!”
新来的县丞,一到梅山,就挂了学政的头衔。
他一时心血来潮,要突袭县学堂,看望治下的师生。
县丞一行,到了县学门口,教谕们先看见了县丞,马上派人来通知何掌谕。
那何掌谕慌忙之中,还记得把孙喜先弄进教室。这山猴子,嘴可比脚利索!
“已故章相爷,曾写过一首《梅山歌》,其中有这样两句,‘熙宁天子圣虑远,命将传檄令开边’。请生员作答,下面两句是什么?”。
讲台中央,胖胖的县丞,摇着巨头,将脖子上方,满满一葫芦睿智,搅合得晃晃荡荡的。
他刚一陶醉完,目光立即在一堆虽经教化,看上去依旧冥顽不灵的人头上掠过,停留在了屋顶的杉木檩子上。
县丞圆滚的肚子,将青色官服撑得过满,腰带前端下滑到胯间,样子很是滑稽。
站在下首的何掌谕,不失时机地、用梅山土话,又将诗句重复了一遍,先洗清了自己。
见本室教谕在一旁轻轻颔首,何掌谕面色便柔和了些,看向一众生员,说:“生员甘木,由你来对句。”
本室靠门一侧的墙边,站起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朗声说道:“回掌谕话,这是一个闲人,从梅山归去后,所做诗中之句。下两句我记不住了。”
何掌谕脸上倏然变色,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说:“平素以你只爱读书,今日真是大失我所望!”
他又问道:“还有哪个生员是知道的?谁对上了,本座重重有赏!”
少年侧转身来,往室中清目一扫,又极快地回复了身体,平视着讲台前。
满坐寂然。连田仝都沉默了。
本室教谕走到少年身边,盯住了他,神情满是气恼。
胖县丞觉察出了古怪,冷笑了一声,说:“甘木是吧?本官请问,章相是有何等样的闲情,曾做了此诗?
你若真记得他,又为何不记得,他诗中的名句?
本官提醒甘木生员,事涉朝廷重臣,务必谨慎说话。”
那叫甘木的少年,提了一口气,缓缓吁出,说:“回官人话,古来先贤们论事,在事中,谓之劳;事毕后,就谓之闲。
该诗并不是命试之作,而是回忆曾经在梅山的往事。
其中叙事和写景,读起来历历在目,不是在静思的环境下,都写不出来。
我猜想,应当是章官人,在闲时所作的诗。
就算他当时身负朝命,也只是忙里偷闲罢了。
如此,说章官人是闲人,未必就值得惊奇。”
县丞心里气极,脸上却是不怒反笑,说:“想不到我刚刚到任,就有这样的奇遇。
不知道生员有多大年纪?父母做何事营生?又为何知而不答呢?”
甘木说:“回官人话。我已经满了十六岁,父亲是一个猎户,母亲早逝。这篇诗作,并不在四书五经之内。不是生员们所必须攻读的,也无需回答。”
县丞冷笑着说:“嘿嘿,想不到故章相,首先开梅山,创立了数个羁縻州。又曾督师帷幄,多次大胜夏军,并威震诸国。
他立下不世之功。自己又文武全才,是一时之选。却在这蛮荒之地,被一个后生讥笑为闲人。可笑,可笑。
蛮人真是不可理喻,历经五十余年,在天子教化之下,尚且如此!遥想章相当年,不知那些蛮峒化外之民,又是如何茹毛饮血,可怖可憎。”
县丞自顾议论,却不知道教谕之中,还有昔日章惇开梅山时,苗峒诸民的后人,听到他如此恶评,脸上已经变色。
甘木毕竟年少,心中怒不可遏,抗声说:“章惇,是东京朝廷里,一个不奉差的闲人。偶然受了官家任命,考察荆湖北路。
他好大喜功,强人所难。以文人逞武勇,滋罪擅杀。五溪之地,尸横遍野;梅山内外,血流成河。
回到东京后,不知道反省。也不记得,我梅峒千里方圆,神鬼共哭。犹自好整以暇,作一首长诗,来表彰自己的功劳。
孔孟之道,真的是这样的吗?生员敢问官人,他的文才,比苏东坡好吗?他的武略,可和名将狄公(青)相提并论吗?”
那县丞已是发狂,高声叫道:“真是反了!你一个僻地的生员,竟敢直呼章相大名。还对朝廷如此不敬。
书办何在?去!到县尉厅调二十弓手来,叫廖都头带队。这里上舍生员,全部不许动!”
教谕们跟着县丞,撤到了走廊后,在外面锁了门。
室中已经只剩下生员。坐在墙角的孙喜,打了个呼哨,甘木会意。
孙喜近处的几个生员,七手八脚地、挪开了石桌下,靠墙一侧的泥砖。
墙根处露出了一个大洞。洞外是荒草坡,可通往洢溪河滩。
甘木学着县丞的仪态,朝生员们拱了拱手。生员们憋不住笑了起来。
走廊外的县丞便朝掌谕叫嚷说:“这都是些野人吗?死到临头,还在嬉笑打闹。”
孙喜领头溜出墙外,在泥堆上跺脚。
甘木闪身钻进洞中,如离弦之箭般,往河边冲去。孙喜紧紧地跟在后面。
两人赶到洢溪旁,甘木说:“真的想好了吗?”
孙喜蹙眉说道:“想?想不好。行吗?”
二人不由相视大笑。
夏尾时节,那洢溪河水,虽然有点凉,却阻不住少年人的热情。
二人在僻静处除了襕衫,甘木在孙喜腰间点了点,笑着说:“在哪儿赚到这么多油水?一人吃独食好吗?”
孙喜在大腿间卡了一把,叹息着说:“可惜好景不长罗,我妈又要给我添弟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