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庄东家是个明事理的,他说:“庚六——,就是庚七,前晚同这娘子,住在我酒店里。我喝酒时,他凑上来了。说他要去梅山洢溪那边,做木材生意。问我能不能入股?
他很能说,我有点动心,又怕他一去不复返,就问他拿什么做抵?他就说,让他妹子,先住在酒店,等他回来。
我看庚七这妹子,长的俊极了,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就相信了他,入了五百两银子的股。
谁知昨天下午,他兄妹二人突然上街去了。我等了一夜,今天才找到莱升客店来。
我一把年纪,要这娘子也——,不是,怎么说,这娘子跟了我也不值。她只要告诉我,庚七去了哪儿就行。我自有办法,收拾那撮鸟!”
刘继命点了点头,说:“庄东家也是熟人了。放心,我有数!土兵!搬凳子给庄东家坐!山里的,利索点!”
卢员外还在那儿搔头,说:“城里的先讲,我听一听。等下捡重要的讲。”
不等刘继命表态,薛掌柜小跑上前,说:“官人,我的事简单。前面的,同卖肉的是一样。庚五,喔,庚六,啊,庚七,确定是庚七。
他要了我三百两聘礼,说五天后送他妹子过门。后来,我说是来家里做妾。他又要了我五十两。
官人,我亏的银子最多,却排在最后,我冤死了!这小娘子,她就是我的。屠户的二百两,我赔!庄东家的五百两,我帮他找人。
还有一个?山里的,你自认倒霉吧!跑到城里来抢娘子,你也配!我呸!屠户,揍他!”
刘继命使了个眼色,一个土兵上前踢了他一脚,倒提着去了旁边。
“山里的,到你了。别磨叽。”刘继命放低了声音。
卢员外说:“庚思,庚帖的庚,思虑周全的思。是他本名。我认识他父亲,取名时我在场。他爱动脑筋,可也不成器。
庚思爱上了赌博,靠着小聪明,只在赌场混饭吃。直到碰上了老赌客,栽了一个大跟斗。
这小娘子是庚思远亲的女儿。庚思嘴皮子利索,她被说到心里活泛了,跟到城里来,想过上等人的生活。
我是受他父亲请托,带她回去的。有委托书,里正的证明,和渡娘子的出生帖为证。”
那卢员外果然不失信,铁木上架锯子,一句(锯)是一句(锯)。
刘巡检看了三件证物,叫了渡娘子来询问,一一对证,件件都是真的。
他大为赞赏,说:“看看,这就是一丝不苟,言之有物。卢员外,渡娘子你带走,我派四个土兵护送。其他人,都散了。
巡检司即刻追查庚四下落,找到赃银,再发还事主。
就叫他庚四,四五六七的四,他在客店登记簿自己写的。这四体不勤的玩意儿,就别埋汰思字了。”
刘继命审完,见大家都没意见,先回了巡检司交差。
第二日,他接到报案,杂货店的薛掌柜死在床上,脖子上中了一刀,当场毙命。凶手是从后窗爬上来的,杀人后,开了前门,趁着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继命等仵作验完尸,自己上前看了一眼,那薛掌柜睁着眼睛,似乎在说:“屠户,揍他!”
刘继命出门一想,这事情还得从头捋起。当务之急,应当先找到庚四。
他带着四个精壮土兵,收拾了包裹,立即赶往梅山洢溪两岸,寻访庚四的下落。
却说刘巡检在审案时,辰州签厅推官季粤,在一旁听着,不由暗暗吃惊。
这庚四真是绝了。全部人都以为他在欺负弱小,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在寻找一桩生意的受主。
他故意在闹市制造事端,将众人眼光,不动声色地引向目标。
难怪那少年怒极了,无缘无故受辱,还有口难言。不管换成谁,都不会甘心的。
等大家散了,卢员外便结清了房钱,和他的两个伴当一起,带着渡娘子起行。
季粤冷冷地盯着卢员外的背影,不出一声。
走出一箭之地,渡娘子突然回顾,目光搜寻了一圈,停留在季粤脸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卢员外的伴当说:“走吧,路这么远。以后还是能来辰州玩的。又不急这一天。”
渡娘子走到看不见了,季粤来衙门后堂找苏知州,将名帖还给了他。苏知州说:“怎么会在你手里?”
季粤说:“知州官人,以后这种破事,做之前能不能先使个眼色?
这要是被刘巡检当场查获,以他的精明,还不得从渡娘子口中,问个一清二楚。
事情要闹大了,我们都得卷铺盖回东京!
你赔我银子。我把自己的名帖,当作你的撕了。不然那渡娘子,还等着我还回去呢。”
季粤把他到莱升客店后,那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苏知州。苏知州听得直咂舌。
季粤说:“老苏,我太累了。为你着想,要让我更好的卖命,放十天假!有银子就打发二十两,没有我回房里拿去。”
苏知州苦笑着说:“假可以放。可娘子正在气头上,我不敢回去。私房钱是拿不出来了。
我可以打欠条,你就说是公事欠的,找不到账房,先让你嫂子垫着!”
季粤讥笑说:“自己灭不了火,又把朋友送去消气。你呀,书从哪里读进去的呢?”
两人笑了一回,互相交换了些情报,就举手告别了。
季粤走到州衙外厅,正在看那对联:“但愿民心安定,何妨署案生尘”。
只见滴水檐下,四只灯笼中,突然掉了一只。季粤跳前一步,将灯笼抄在手中。
他把灯笼放在候堂的长椅上,正要离开,只听见签厅横案那儿,惊堂木一响,苏知州喝道:“
官衙公物,无分大小,均需爱护。季推官做得好!为人表率,不可不赏。来人,去账房支取现银三十两,重赏季粤!”
季粤只得回来签厅谢恩,领了银子。
他在府前街独行,一路暗笑。到了街角,前面转出霜儿来,突然行礼说:“恭喜季叔挣得横财一注。刚才季叔来得匆忙,我还在后堂,被迫偷听了一小段。
我有句话同季叔说,季叔要听得高兴呀,赏我一把银子,侄女也只好收下。
季粤当然是知道霜儿机灵的。他说:“霜儿,别卖关子了。你季叔可忙。你要赚银子呢,就快点儿!”
霜儿笑了笑,说:“季推官刚才有急事,禀报苏知州。我听了,其中有一点可疑。倘若痛恨别人赌博,一般都说这人是个‘赌棍’、‘赌鬼’,绝对没有说‘赌客’的道理。
所以呀,越是天衣无缝的说辞,季推官越要抽丝剥茧,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说‘赌客’呢,就说明此人,可能参与了赌局,不肯自贬身份。如果我的推断正确,卢员外就是利益相关方。
人为了利益,什么委托书,证明,出生帖,都可以弄来呀。无非就是四个字:威逼利诱。
众目睽睽之下,越是表面平静的人,越能做大事。只要利益够大,任何风险都是值得的。
顺着我这个思路,季推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再细致地理一遍,一定还能发现其它疑点。
好了,我说了这么多,请季推官做个见证。我们一见面,就谈了个案子的事。季推官太忙,其它都来不及说。是不是呀?”
季粤大笑,对霜儿说:“你这小鬼,肯定是嫂子那儿不想交差,就想了这一出。不过,案子的事,你说得很对。值——,一半银子,十五两。拿去!反正也是你爹爹搞的鬼。我先分一点给他女儿。”
霜儿接了银子,说:“季叔,是赚,凭本事赚。不是你分的呀。
你也是靠本事赚的。没有好功夫,也接不住灯笼。机会,是给季叔这种有能力的人的。是吧?”
季粤笑着摇头,说:“你们这对父女,只好结伙经商。一人会算,一人会讲。白手都能起家!”
霜儿不接他的话,自己回家了。她还没到门口,后面有一辆驴车,飞也似的赶来,在她的身边停住了。
季粤坐在车夫位子上,笑着说:“我回去了一趟,手里有五十两银子。不知霜儿小娘子,还有兴趣赚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