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劝甘仪笙先躲一躲,避过风头后再说。
甘仪笙没听他的,连夜来了微恪岛。他安排定当后,就来寻我,说了那句‘跟紧江志饱’的话。
甘仪笙重新回到湖岸,飞身上马,去了集市中心。有见过他的商户,就去报了官。
土兵们很快赶过来,将甘仪笙围得水泄不通。岳州沿湖边巡检司,一个姓洪的巡检上前,问他可认得街上的泼皮?甘仪笙没理他。
洪巡检就对甘仪笙说,有人看见,他为姓林的娘子葬父,那林娘子,曾遭那些泼皮欺凌。
第二日,街上几乎所有泼皮,就被招工的叫走,这也太巧了。
而且,快过年了,泼皮们去了近两月,不但是人无音信,钱也没有寄回来。泼皮们的亲属,联名告了官。
这第二句尤为出奇,好像泼皮们以前,都是赚大钱似的。
洪巡检又问,甘仪笙到底是什么人?买的货物为数众多,又去了何方?
甘仪笙望着洪巡检,傲然不答。洪巡检见统领器宇轩昂,骑的白马也是良驹,倒也不敢过分相逼。
他冷笑说,自己去过梅山,问过那里的县尉。洢溪两岸,最近没有从下江来的,成伙的外客。
他又找排帮里的人来问,现时梅山各处,根本没有大的伐木场。正是枯水季节,又天寒地冻的,伐木工都回了家歇息,要等开春再来。
既然用工是假,那些冒充招工的,肯定就是甘仪笙为了报复,唤来的同伙!
甘仪笙听了,也没出言否认。我想仪笙,骨子里头,从来是不服输的。
两下里都不想让。正在这时,远处尘土飞扬,几匹马奔到面前。
六人滚鞍下马,正是戊队黎库等人。黎库依旧是掌柜打扮,其他五人也还是平民装束。
黎库朝洪巡检施礼。旁边有人说,上次就是这六人,把那些泼皮带走的。土兵们立即弃了甘仪笙,又围住黎库他们。
黎库说,这就是一场误会。那八个汉子,原本随他去了梅山。
不料那安化木材商,嫌鼎州大商人,吃水太宽,群起抵制。
大商人就退出来,奔了辰州。那些汉子,现就在辰州,有银子,书信,领款手押为证。
只是路途遥远,他们去得不久,不想来回奔波,就不回来过年了。大伙说了,明年一定回!
其他五人上前,将银子证物一一呈现,让那些泼皮亲属来认领,果然都是真的,不由人不信!
亲属们虽暂时见不了人,有了白花花的银子,好像也不怎么思亲了。留泼皮们在外,比留在家中,还要舒坦些,就当场撤了告案。
洪巡检和岳州来的巡检一商量,两人同时朝甘仪笙拱拱手,带着土兵离开了。
黎库和甘仪笙装作互不认识,也先后离了集市。
黎库能来,多亏了梁昌。
他上次和甘统领来拜会伍员外,就留了个心眼,和苏峙恒副统领商量,派两人在集市僻静处,开了家小店。因统领准备订亲,就还没禀报。
土兵们四处闹腾,辛队二人,早将巡检司众人的来意摸透了,分一人去湖中,详告了苏峙恒。
他与黎库计议,让戊队军官,又去备用营地中,装扮了起来,赶到了集市。
将风波消弭于无形后,苏峙恒他们回岛,已是午夜。清点起人来,独独走脱了潘紫凡。
黎库意味深长地说,潘紫凡最机灵,却也不必这么着急。
我知道黎库是在暗示,一下就警觉了。黎库将一把短剑交与我,说是甘仪笙的。昨日统领走得匆忙,给忘了。
仪笙哪里是忘了?他是慌!有事了,真怕我出事。没事了,怕走得近,要负责任。
他自由惯了,其实不想受拘束。他甘仪笙!打得一手好算盘!
黎库走后,我从剑鞘中抽出剑来,看那两面分刻着“杀敌”,“报国”,剑刃发出微光,甚是锋利。
这应是仪笙的心爱之物。我的心又软了,觉得自己过于求全责备。唉,来微恪岛才几月,像过了十年!
我重新来想潘紫凡的手势,到三更过后,似乎是想通了。
世间万物,应是释的基石。如果谁参透了释,就会被官府卸磨杀驴!所以,潘紫凡每进一步,就离死更近了一步!
他想做官,也许还想银子金子,可要他拿命来换,他立刻就不干了。
潘紫凡要的释,是自由,自己的自由;可不是别人的自由,自己的坟墓!
想到这里,我冷汗直流。真要是潘紫凡被杀了,留着我们干什么?!
我,蒋世聚,黄饶上,和所有甲乙队的人,都逃不出微恪岛!
可是,难道,苏峙恒他们,就能全身而退?!
甘统领,甘仪笙,为什么常常不上岛?!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夜无眠!
过了几天,甲队蒋世聚那里,忽然先后抬出来两人,放在树林里。
蒋世聚说是地屋太潮湿,秋天还好,冬天太冷,他们支持不住了。
冷是不假,可我不也在熬吗?他们还熬不过我?而且,空荡的地上层中,一到晚上,就有一盆炭火,整夜不灭,谁都可以去烤火的。
可他们真就没熬过我,很快就断了气。
我刚回房中,还没上门栓,蒋世聚,就被苏峙恒叫去杂屋问话。
金部剩下的那人,楚本晾,趁岗哨不注意,闪身窜进我房中,扑通就跪下了!
楚本晾连连作揖,又指着我台上的纸,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只是个女子,不敢让他起来;就搬一把椅子,将纸笔放在椅上,拿去给他。我一边磨墨,一边盯住了他的手脚。
他的年纪和黎库相仿,二十来岁的样子。可他的眼神并不老实,只是此时攸关性命,他强逼着自己来求我,硬装成可怜,轻易不敢造次而已。
楚本晾写下,‘娘子心善,如救我,报以厚礼’。他想了想,觉得不妥,将‘厚’字涂掉,又改成了‘大’。
他这样单独一改,就很离奇,如果我真要收礼,还是‘厚’更稳妥些,‘大’就不必。
而且情势急迫,他还要‘如’,像是和我谈一桩买卖。我要是不答应,他或许就会改成,‘如不救我,报以大枪’。
我忍住了不笑,正在写给他,‘我如何救’;那‘救’字,才有了‘求’这半边,苏峙恒就闯进来,倒提起他出去,掼在过道上。
金部只剩蒋世聚一人,他变得更加沉默。不蒙召唤,等闲也不外出。
我不想违抗天意,就去‘求’了黎库。楚本晾不久被放回,去了释部,还做了部领。
他瞅空送来一锭大银,我不收。他不敢在门口久呆,就把银子往回拿了。
过年守岁,黎库做东,在自己房中摆了一桌,单请了我。
我一坐下,他再把甘仪笙找来,自己借故出去,和戊队弟兄去混了一桌。
微恪岛半年,目睹了若干人的生死,我不再置气,微笑着起身相迎。
等甘仪笙落座后,又去帮他倒酒。
甘仪笙喝酒,我只喝水。他有了酒,没空说话。我有了他,不想说话。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到了新年。可我知道,他和我,心意是通的。那心意在酒里,在菜里,在眼里,在后来的梦里。
夜已深,正是席终人散时。
甘仪笙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又倒了两杯酒,一杯在手,一杯给我,我们一起举杯,共庆新年。
我将酒一饮而尽,甘仪笙却只饮了半杯。
他左手端着酒,走到门边,右手伸食指沾酒,在木门门板上,写道:等我。
他走了。只剩下呆呆的我,在房中悲喜交集!
那一年的洞庭湖,春水来得特别急。白天看着水还在草坡下,半夜就涨到了树林中。
我们甲乙队都被紧急叫醒,撤到了墙外。
军人们大多在砍树扎木排。苏峙恒对大家说,统领传书来,湖上风狂浪猛。最胆大的渔民,也不敢在此时下湖行船。
他和一众师兄弟,正守在湖堤上;风一停,他们就从白堤口出发,来大小七条船,将岛上所有人运走。
苏峙恒说完,让我们回地屋,收拾好衣物行李,再到地坪来。
真到了逃命时,我又做回了少女,嫌物件太多,难以取舍。
己队岗哨已经撤了,男子们没了顾忌,都取近路,先后经过我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