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住在幽暗隐蔽的小巷深处,住房很多,荒废的占多数。七拐八弯地,沐九涟打着手电根本记不清。
这种地方,正常人根本不来,那些'垃圾'不找上门才怪。沐九涟边走边心里吐槽。
直到家门口,看到地上搁着一个有些旧的浅红色竹编灯笼,陆离提起那点光才开口说:“待会儿你进去... ...算了,里面有些简陋,如果不想待也可以离开。”他忽然有些懊悔把这个女人带回家了,好像也不是讨厌,而是其他的情绪。
有点羞愤、不堪或者茫然。
沐九涟一手提箱一手打灯,很安分守己地站在一边等开门。
门开了,却是从里面开的,门夹缝间探出一个头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打开半边门,也提了一盏油灯,先是看向陆离,又打量了几眼孙子身边长相清秀的白衫‘女孩儿’,脸上褶子笑微微的:“小离啊,这姑娘是... ...?”
“奶奶好,我是陆离的朋友。”沐九涟不等陆离介绍,抢先说道。“这次拜访想来暂住几天。”
“你... ...”陆离微微皱眉,却也没再说什么。于是轻轻推开门,扶住老人:“奶奶,您腿脚不好,说了不用亲自来开门。天气这么凉怎么也不加件衣服。”
两人相互搀扶着往里走,相谈甚宜,几乎遗忘了沐九涟。
'没有主人的允许,贸然进去会不会不太好?'他在门外踌躇,他从不遵守礼仪规则,但还是懂礼貌的。
老人颤巍巍地走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很慈祥的招招手道:“丫头,傻站在门外干嘛呢,带上门进来吧。”
距离不是很远。
闻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不甚清楚的眼睛。微弱的灯火光线下,那双眼睛流露出的温和和慈爱,是沐九涟从小到大没感受过的。
内心波澜一番,他笑着应了一声,带上门进去了。
“丫头,你从哪儿来?怎么跟着小离回来了,是不是找不到家了啊?”老人由二人搀扶着坐在潮湿冷硬的棉被石炕上,屋子里只有一个小火灶,火星上躺着几块新柴,像刚放上去没多久的样子,另外两处石砖墙面挂着油灯照明。她握着沐九涟的手一直没放,聊过好些东西,竟是越看越喜欢他,连刚回来的孙子也没分出她多的目光。
陆离:……
“小离把你的事都同我说了。好姑娘,若是没地方去,不嫌弃这屋子又脏又乱的,可以同我们住在一起。”
他说什么了?沐九涟疑惑看瞧了一眼陆离,对方像是没感觉到他可疑的目光。
陆离也注意到火灶燃着新火,眉毛微蹙几分,道:“我去拿柴,你留下。”
这个‘你’,不用问都知道说的谁。
陆奶奶笑着点点头,继续对沐九涟说:“虽然地儿不大,柜子里还有几床去年新做的棉被本来是做给小离上学去用,如今也用不上。刚巧置一床在这小屋里,人多也暖和。”
可能是新客,老人手心温热地有些发颤,可能是高兴的。
沐九涟悄悄看了一眼还没走掉的陆离,后者立即转移视线看地板离去,居然什么表示也没有。
“好啊奶奶,那我就留下来照顾你好啦。”刚说完,心口开始一阵钝痛,脑海里似乎有人在呼唤他,他扶着额头努力回想突然冒出来的陌生记忆。
陆奶奶发现沐九涟表现得不太舒服,然后扶着人肩膀问:“九儿?怎么了,难道是头疼?”
记忆中那人好像很亲切,一直唤他小九。
这是谁?
“我没事奶奶,可能是没休息好的,不妨事儿,坐着休息一下就好了。。”沐九涟轻轻拍了拍肩上的手,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陆离家中虽简陋,可房屋家具该用的还是能用,旧而整洁,不过就是有些麻烦。
屋子里总是潮湿的,人待久了就容易生病,更何况位置正好背光,陆离说,阳光只能照到院子里。
难怪陆离他奶奶身子不大康健。
“奶奶,明天天一亮我带你们离开这里,搬到别的地方好吗?”不及老人疑惑的表情,沐九涟诚恳道:“这住宅想来有些年头了,奶奶你肯定是舍不得的,但也要为身体和安全着想一下,一来屋子湿气重,二来那些混子说不定明天就会找上门来。”
老人张张嘴,终归一声叹息,“好好一个家变成这样,都是我那已去的赌鬼儿子造的孽啊,那讨债的两年前就该还上,可,谁知道还有高利息啊。”
“小离的爸妈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没用的老婆子,肩不能抗不能挑的,拖累了小离,还害他不能上学。”
陆离闻言面色不悦道:“奶奶,说什么呢,是我自己不想去的,跟谁都没关系。”
“总之,奶奶就是有错。”
她又对沐九涟继续道:“九儿说的对,这老宅有些年头了,老婆子舍不得,你带小离走吧。我年纪大,一点用都没有,混子不会太为难我的。”
“奶奶。”陆离握紧老人枯瘦地仅剩一张黄皮的手,眼中满是认真之色:“我不会丢下你的,我说过以后长大还要接您买大房子过好日子,说什么我也不会跟您分开。”
“沐……九儿姐,你自己走吧,我和奶奶会好好的。”陆离说得很是别扭,这称呼还是老人让他叫的。从年龄来说,他再有两个月就满十五了,沐九涟已经有了十八,身高来看,他就是个小孩。
还不是营养跟不上,要是换作沐九涟,青菜土豆天天吃,说不定跟他一般高。他有时心想。
沐九涟早有预料会得到这种答案,任然坚持:“奶奶,人活一世,健康快乐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死后也是半身带入土,身边的俗物念想也带不走,不如就好好珍惜有限的日子,脑子里的东西可说不准,谁也抢不走的。”
“老宅和小离相比,自然是他更重要,您不在身边,我不在身边,他也就孤苦伶仃了。”
陆离听到后两句,神情动容一瞬,还带点疑惑。
这女人……她真要走?
老人问:“九儿以后不能陪着小离吗?”
“抱歉奶奶,也许不能。”沐九涟想的很清楚,他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能不能好好活着也是个问号。他不会轻易把别人寄托的希望毁在自己身上。
老人思索片刻,无奈轻笑着点了点头:“好吧,等以后再下去跟列祖列宗认错吧。”
老人松口,做孙子的自然不会反对什么。
“我们收拾重要的东西就可以了,其他的以后我做工赚了钱添新的。”陆离说。他面色还是不太好,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总归是答应了。沐九涟摆手道:“奶奶能接受我的心意,我很高兴。不用担心生活方面,我有资本养活我们三个,吃食衣物就不必带了,我们直接走,越早越好。”
于是乎,天刚蒙蒙亮,老巷子深处的灯悠得灭了,只有寂静回音徘徊在空荡荡的巷道。
两年后,林田街生意茶馆。
“新报,新报咯,马家烟草铺深更走水... ...人为... ...”裹着不合身的长大褂的孩童挥舞着手中的报纸,赤着冻的通红的脚丫子在街上边跑边吆喝着。
茶馆靠窗的位置,坐着一男一女,他们对望许久,像是在无声交谈。
女子要稍大点儿,大概二十岁左右,男生像是刚成年。
这女子就是沐九涟,坐在对面的,是已经完成学业的青年学者陆离。
少年不像两年前又脏且狼狈,如今五官长开来,扔进人群也是夺目的。除此之外,性格倒没什么变化,平平淡淡的,倒不能说是乖巧。
沐九涟食指叩击冒着热气的茶盏,一手支着头百般无趣地打量面前这个男孩,心下不由分说道:怎么长的这么快,才两年而已,坐着似乎还比他高一点。不过这张脸倒是像个有风度的成熟男人了,说来小时候的模样怪让人怀念的。
“喂,两年不见,被人打哑巴了?”沐九涟在桌下轻轻踹了一下对方,被躲过了。愣道:“多长了双眼睛?”
“日子平和,没有。”陆离面无表情道。眼球里那一抹墨茶色迅速跳动,转瞬恢复平静。
从那日安顿好自己和奶奶后,没过几天,这女人留下一大笔钱和一封内容短短不到十个字的信,就悄悄走了,人间蒸发两年余,既然选择消失,现在又突然出现做什么?
陆离穿着黑色的西服学生装,全身一丝不苟,连人也是,双臂交叉放在桌上,收在桌沿后的五指蜷缩扣进肉里,落下又红又弯的月牙印。
沐九涟不知青年动作,打趣道:“果然惜字如金,才两年不见,你我再见像个陌生人似的。”
陆离闭口不言,只静静看着对方。
明明才相处不到十天,这人走后的日子里,他思绪总是被有限的相处时光牵动,烦躁,不安,感激逐渐转变成怨念。恨什么?沐九涟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萍水相逢又帮了自己许多次而已。
“你... ...”
“奶奶还好吗?”
两人同时出声。沐九涟微抬下巴:“你先说。”
“她很好,经常... ...会念着你。”
“那小离呢?小离不想我,我会很难过的。”沐九涟伸手想拉陆离的手腕,距离太远,改为拉袖子。“你可是我的童养夫呢。”
听言,陆离稍稍别过头,脸色不可察觉地红了,只是手臂故作去拿茶壶,刚好被沐九涟抓住了手腕而已。肌肤相贴,软的同时还发现这人手掌很冰。
于是他跳过话题:“你很冷?”
“还好,可能是月事将近,体寒吧。”沐九涟这次来化了淡淡的妆。
“... ...”这人还真不会害臊。
青年猜想是不是为了专程来见自己才画的,不过就算不是,陆离心情也是不错的。
沐九涟不化妆,太清秀干净,容不得世人一丝欲念;上过胭脂后,整个人都明艳艳的,就是脸太白了,不知道是不是脂粉的原因。
还有,女人为了美,脂粉都得全身擦一遍?
沐九涟见陆离表情古怪,轻嗤道:“你这什么表情,我性子这样你第一天知道?哪像那些娇小姐,此刻只怕是羞得拿手帕捶你胸口了。”
陆离想象一番,嘴角勾起。
好像也还不错?
等等,他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脑子里只能装三样东西:奶奶,知识和生活钱!
“你回来做什么?”陆离平复下心情问,想要收手。
沐九涟稍微使点力气按住陆离的手臂:“想你们了,就回来看看。”
“不用,我们都很好。”他眼眸微垂,余光瞥见沐九涟的另一只手慢慢爬进自己的袖子里,更是冷的惊心。他反手利落地按抓住沐九涟光明正大作祟的手,表情让人有点儿猜不透。
“你生气了?”
“没有。”陆离以为沐九涟说的是这种幼稚事。
“抱歉。”沐九涟垂眸。“我是不是应该打声招呼再走?”
“你又要走了?”
“不是,我是说... ...”
“知道了。”陆离用空着的手给沐九涟倒了茶:“抱着茶杯,更暖和。”
“你不生气了?”沐九涟没动。
“没有,你走与不走与我们无关,你有自己的事。”
虽然刚听到时还是心里拔凉拔凉的,听到后一句,知道陆离能理解他,沐九涟才抿嘴嗯了一声。
某人可真不失刀子嘴豆腐心。
“下午我要去学堂一躺,奶奶在家。”
“你不是提前完成学业了吗?”沐九涟两年不在青年身边,有时也会让人探听一下消息。
“学无止境。”陆离吐出四字。
陆离以为自己的意思够明显了。
“行吧。”
结果,陆离一整个下午都过的一言难尽。
当他心情不错地经过学堂后院墙时,表情差点没绷住,因为沐九涟正站在院墙上垫脚掏着树上的鸟窝。
这人就被自己赶走了。
听课时,因为离窗子近,再加上学习久了,陆离正想抬眼舒缓疲劳,就对上了——
沐九涟搁在窗户一角笑得灿烂洋溢的脸。
... ...
回家路上,不等沐九涟去找陆离,人就已经在背后等着了。
在身后人的死亡凝视下,他笑呵呵地转过身:“放学啦。”
“你在闹腾什么?很闲?”陆离斜靠在树身审视道。
“这不是想你了嘛,就来了。”
“怎么不回去?”
“回哪?”沐九涟疑惑。
陆离挑眉:“还有哪?我不是说奶奶在家,你可以先回去等着吗?”
哦豁,日了个狗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为了面子,沐九涟很认真道:“其实我路痴。”
“路痴?”陆离很想翻个白眼。
感情你路痴消失那么久还能出现在我面前。
“嗯,我找不到路又怕生,才偷偷跟着你来的。”沐九涟一本正经地胡扯道。
陆离听完抬起长腿就走,沐九涟以为他不信,跟上陆离的步伐,又发现这小孩才十六比自己还高,怕失了威风,离远了些。
“你别不信,我真路痴。”沐九涟说。
陆离一言不发,走得也不算快,因着腿长,沐九涟越发确信小孩儿生气了。于是拉住对方,直直抱住。
他心说,就小小安慰一下。
面临着突然凑近的熟悉檀香,陆离有些愣神,呆在原地,怀里的人连体温也有些冷,腰身瘦的跟风一吹就被雪花飘走一样只手握不住。
最后陆离鬼使神差地展开怀抱拥住怀中人。
沐九涟埋着头闷声问:“别忘了你是我的童养夫,童养夫怎么能生美娇娘的气。”
肩窝处穿来温热,陆离被烫醒了。无比沉重似的,想推却又推不开对方。
“我没有生气。”他说。
“那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 ...可能是我腿比较长?”
沐九涟不想说话了,但是这样抱着确实舒服,跟巨型暖水袋一样。
“太冷了,抱一下。”沐九涟拔出头吸了下鼻子,看了一眼青年道。
“好。”
两人在寒风中拥着站了许久,只是圆月高高升起时,多了两道串在一起的人影。
沐九涟走在陆离身边,意外的很安静。
“我想过... ...”陆离低声说。
“什么?”沐九涟不解,因为还在为自己刚刚幼稚的行为感到烦闷。
“以前为什么帮我?”陆离换了个话题。
沐九涟拉回思绪,不准备开玩笑,说:“因为想所以帮了,我可不是爱管闲事,主要就是觉得你好看,面善。”
“那时候我满头血,你看得出来?”
“眼睛啊,那时候你看我的时候眼睛很亮,而且还狠。我就喜欢这种倔强劲儿。”
“假如我很丑呢,你是不是就不管了。”陆离全身绷紧,动作隐隐开始僵硬。
他忽然开始怕了,就在沐九涟抱住他时,答案就很明显了。
他在乎她。
青年的情绪,沐九涟感觉到了,在不太确定这是种什么反应时,还是不要乱说话。
他思量道:“你只是你,外貌不是影响我对你的态度的外在因素,我想帮你,最主要是心的指引,可能是我们有缘罢。平常我都爱开些玩笑,谁让你老是臭脸一张,像我上辈子欠你钱一样。”
“都是玩笑吗?”陆离眸子上遮了层薄雾,看不清前面的路。
“什么都是玩笑?对你和奶奶好可不是开玩笑,你就像我亲弟弟一样,我开什么... ...诶?”
陆离猛地拽过沐九涟,单手摸上他的脸:“可我当真了!”眼底有怒色还有委屈,更多的则是失望。
沐九涟大脑立即跌机。良久没有反应。
陆离目光发狠,隐忍着想要把人融进血肉里的情绪,继续道:“你知道你走后对我有多大的影响吗?”
“我入睡时想得是你,笑着喊我童养夫,还会让我来找你;早课嘴上读着书,满脑子却全是你的一颦一笑,就连每走两步,耳边都会响起你的声音。今天街上见到你,我差点以为我出现幻觉了,要不是还有痛觉,我都以为我在梦里。”
沐九涟僵着身子再而三吞咽着口水,虽然震惊,但好在理智尚存:“你别激动,我觉得吧,这可能是你感激我帮了奶奶,以及我狠心离开惹你生气,造成你情绪大起大落的表现,所以你心里还是复杂的,不是那什么什么东西。”
而且,一种草本植物!他是个假姑娘啊,同性是不会结出好果子的!
不对,是不能结出果子的。
陆离收回手,覆盖双目,悠得笑出声来,薄唇弧度高挑,颤抖之余更有些偏执狂放的感觉。
'小九,小九... ...'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这是梦境,醒过来。为师在这边等你。”
沐九涟脑海的记忆突然支离破碎,他头疼欲裂,双手狠狠用力按着脑袋蹲在地上。
师尊!是师尊,还有小统……云晨。他本就不是这世界的人。
随着记忆大量涌入,站在沐九涟,啊不花九面前的人蓦然消散,周围的事物开始迅速移动,成了两条驶向身后的时光卷轴,无数的情节,播放量过多,险些错过。
数万跌宕情节中,他看到一座房子燃着熊熊大火,并且,里面还冲出了两个熏的面目全非的人,从衣着看,不难猜出,是陆离和他奶奶。
只不过,老人的身躯已经被火烧的血肉模糊,很快就没气了。而他,也就是沐九涟,身上也挂满了‘彩’,在大火旁与一群看不清面貌的人打斗着。
沐九涟长发湿透,左腹和右小腿上分别被人用刀捅了两个大窟窿。
原本,即便是再来十几人他也能敌得过,可问题是,他步伐踉跄,嘴唇乌青,一看就是中了药。误食家中看似没有问题的饭菜,中了沐家人的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