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500年，地府里的16000年。
过去这么久了，孟颜已经不记得这人间岁月，这次回到这里，她像只迷失回家路的小兔，在十字路口里茫然无措。
她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她没有方向没有想法，就只是靠着直觉走着。
这里的一切一切，对于现在她这个在地府生活了16000年的女鬼来说，是那么的陌生。
可她越接近这里，她的脑海越混乱。那些她在人间的片段像走马花一样一遍一遍地闪现在她脑海，随着她的步伐也逐渐清晰。
这段在她人生鬼生如沧海一粟的经历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农历七月中元凌晨子时，阴气最旺。孟颜就是在这个时候诞生在一个孟姓渔家。
这家已经连生了四个女儿，在民智未开的时这种情况是被全镇嘲笑的地步。
在镇里因为生不出儿子的而备受欺辱的孟家夫妇暗中较劲，就算是砸锅卖铁也得生出个儿子。在怀到第五胎时，也就是怀到孟颜时，他们求神拜佛祈求肚子里的是个儿子，在求完神当天孟家娘子就做了个梦，梦见一条小蛇钻进了她的裤兜里。
本是一场噩梦，但她醒来却开心不已，因为镇里的老人家一直有个说法：梦花怀女，梦蛇怀男。
为确保这次没有白白再生个女儿出来，他们找到镇上比较有名气的李姓瞎眼算子给算算如今孟家娘子这肚子怀的到底是男还是女，如果是女儿就直接打掉，如果是儿子就保住。
他们家再也养不起多一个女儿了，也不想再被镇里的人嘲笑了。
李瞎子一只手摸着孟家娘子的肚子，一只手捏指算着，许久后才说这个肚子里会带来男孩。
孟家夫妇一听，以为肚子是男孩无疑，就安心养胎，盼着孩子出生。
谁料，出来的还是女孩，本就在中元子时出生，接生婆接生时发现这孩子出生时脸朝地背朝天，一个实打实克父又克母的阴女，接生完钱也不愿意收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本以为这次肯定生是儿子的孟家夫妇又生了个女儿，气不打一处来，都不给孩子洗干净就把她放在屋外牛棚任她哭泣。
第二天，见那女儿依旧面颊红润，越想越气的孟家夫妇就抱着这个女儿跟李瞎子讨个说话。
李瞎子说他说的话说的没有问题，这女儿是天生带儿子，有弟弟缘，是你们不听全就走了。
孟家夫妇哪还能听得了这些，要李瞎子买下这个女儿。
李瞎子赶忙安抚孟家夫妇，虽然这孩子是个阴女，但她命中是带弟弟的，她投胎你们家里，就是给你们带儿子的，如果你们好好养育她，不出三年，你们必会生个大胖儿子，但你们抛弃她，你家就再也生不出个儿子来。
孟家夫妇听得半信半疑，在李瞎子再三保证，如果没有算准此生再也不出摊算卦才安抚了孟家夫妇。
他给了孟家这个刚出生的女儿一个见面礼，是一个护身符，他说，这孩子虽然生下来了但阴气太重是个短命相，不会活过十八岁，先拿着这个护身符压压，等你们儿子满岁后一定要把这女儿送到墨湖对岸的天清山上的道观里才有可能躲过一劫。
孟家夫妇哪里会管这个女儿怎么样，他们只知道这个女儿活不长不会拖累他们还会给他们带来儿子，就悻悻离开。
可出生在这个不受所有人欢迎的地方，又怎么可能顺利地过好这一生。
【小瘪三】
那几天连连阴雨，昏天暗地，娘亲看着家里堆满了未晒干的衣服骂骂咧咧，直到我那快满一岁的弟弟哭着要奶喝才准备进屋，进屋前看见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屋檐发呆，便叫我如果看见我那出门摆渡多日的爹爹回来了就赶紧叫她。
我并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娘亲，娘亲本就因为这几天连日的大雨而搅得心情不好，更因为弟弟的哭声变得烦躁。
看我没有回应就气急败坏的揪着我的耳朵，朝着我的耳朵大喊：“你再给我装哑巴，你再装我就掐死你这个小瘪三。”
我从娘亲的叫骂声回过神来，迟疑地看着她，然后呆呆地点了点头。
娘亲见状便松了了手，可她气仍未消，她用力地踢开房门，吐了一句“晦气！”给我。
屋内的四个姐姐们跟风借势地骂我晦气、小瘪三。
我摸了摸刚被娘亲拎红的耳朵，想来应该是红了吧，我又像娘亲那样捏起我另一只耳朵揪起打个圈：呀，好疼！
娘亲不知道她刚刚揪我时，我是感觉不到疼的，我的左耳也是听不见的。
我继续转过头来，盯着屋檐上的蜘蛛一步一步地织网，心想着它要什么时候才能织完呀？
大家都不喜欢的下雨天，衣服不会干，到处也湿答答的，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可我很喜欢，下雨天我就可以不要出去摆摊了，就可以独自呆在这屋檐下痴痴地看着蜘蛛织网、蚂蚁搬家。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一到这种天气，她们就会出现屋里那块阴暗的东南角。
我的左耳至从被娘亲揪坏了后听不见了，但从那后却能清楚地听见她们的身音，她们从白天讲到晚上，悉悉索索地一直说话一直说话，没有停歇。
其中一个她说：“那个长得丧了吧唧的小孩又被她娘打了。”
另一个说：“她娘亲也真是，这孩子再令人讨厌也不能这么打啊，这身上都没有一块好肉了。”
“不过这个孩子估计脑子本身就有问题，你看她冷的得直抖，鸡皮疙瘩都没有消下去过还只穿件单衣，还有她的鞋子都破成那样了还坐在门口任雨打湿。”
“是吧，我就说这个小孩就是脑子有问题，不然她爹娘她姐弟怎么都打她骂她。”
“不过打打也好，这孩子阴气重，等她的身体变弱，我们就可以接近她，附在她身上。”
“唉，可别这样，据说这样容易引来黑白无常，黑白无常把我们牵走的话，我们就没有办法附在这个角落说话了。”
……
她们应该就是长舌妇鬼吧，我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
篱笆外一个穿着蓑衣拎着两条鲫鱼的男子出现在雨中，是爹爹，爹爹回来了。
我正准备叫娘亲出来，话还没有喊出口，刚跑出来要戏弄我的大姐就先叫了起来：“娘，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
娘亲抱着刚喂好奶的弟弟从房间走出来，她欣慰地摸了摸大姐的头，大姐朝我做了个鬼脸。
爹爹将蓑衣和斗笠挂在门上，开心地把弟弟抱了过去，笑着说：“我的宝贝儿子哦，快让爹爹看看，长大了没有？”
“就这么几天，能长多大？”娘亲接过爹爹手上的鱼，娇嗔地拍了拍爹爹。
其他三个姐姐纷纷跑出房间，她们抱着爹爹的腿说：“我也要爹爹抱，我也要爹爹抱。”
我也想要爹爹抱，可我的脚就像被胶水粘在这个门槛上，怎么也无法挪动，我的嘴巴也像粘上了一样，无法开口。
爹爹换了只手抱着弟弟，从衣服里掏出几个小孩鞋袜，对着姐姐们说：“乖，咱们不要抱，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
“哇，是新鞋子新袜子哎，爹爹，哪个是我的，哪个是我的！”
“这双小花鞋子是给我们心心的，这双白色袜子是给我们秋秋的，这双蓝色袜子呢是给我们舒舒的，呐，还有这双粉色袜子是给我们晚晚的。”
姐姐们拿着新的鞋袜开心地跑回房间准备换上。
我盯着爹爹手上最后的一双新袜子，期待着爹爹的下一句，可他没有看向我，从他进门到现在都没有朝我看一眼，他将袜子塞给了还在揪着爹爹胡须玩的弟弟，宠溺地说：“当然我们的宝宝也要有新袜子。”
娘亲把这袜子拿起来，比划了下尺寸，有点不满意地对着爹爹说：“这么小个人儿哪穿的了这么长的袜子，就知道胡乱花钱，也不知道按宝宝的尺寸来买。”
爹爹却一脸不在意，拿着胡须逗着怀里的弟弟：“等宝宝长大一样可以穿嘛，孩子们开开心心就好。”
我坐回门槛，转过头来悄悄地看着自己的脚，这个鞋子好像又多了一个洞，等会娘亲又要骂我了吧，我动了动脚趾，一股麻意沿着经络传了上来，我用力地掐住自己的大腿，心想不能让他们发现不能让他们发现。
不仅仅是怕爹娘骂我怕姐姐们嘲笑我，更怕他们看见了我泡的发白脱皮了脚底依旧漠不关心，当作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什么心情呢？好像就是那两个长舌鬼说的悲伤吧，四岁的小孩怎么会有悲伤这个心情呢。
腿好不容易缓过来，我抬头看着蜘蛛织网，还好你还在。
夜里，四个姐姐聚在一起洗脚，她们比较着她们的新鞋子和新袜子哪个好看，我站在她们的身后，背靠着房门等着她们洗完，姐姐们嫌弃我的脚脏，不让我跟她们一起洗，我把双手背在身后抵住房门，这样站久了就不会太累。
家里人多，凳子少，姐姐们把凳子都坐满了，娘亲不让我坐在床上，说我是个脏小孩，没有洗脚不准上床。
我看着大姐脱下的旧鞋子，这个旧鞋子还没有磨出洞，虽然有点大了，但总比短了的好。
大姐看出我的心思，她笑盈盈地向我招了招手，把旧鞋子给我，说：“你想要这双鞋是吧，那你把这双旧鞋洗干净了，我就把它给你。”
我愉快地拿着鞋子来到门前的水井边洗，虽然我的眼睛天生就能在黑暗中视物，但今天的黑夜里，没有月光，没有烛光，洗鞋子还是挺费劲的。
我洗了很久，生怕自己没有洗干净。刚洗完一只鞋子却看见屋内的烛光灭了，我急忙拎着湿答答的鞋子跑回房间，却看到床上呼呼大睡的爹娘、弟弟和姐姐们。
我蹑手蹑脚地把鞋子放在大姐的床下，来到脚盆边上洗脚。
好冷的水啊，我不禁打了个颤碰倒了洗脚盆，我急忙把洗脚盆扶起，可还是惊醒了弟弟。弟弟哇哇直哭，娘亲被弟弟吵醒，爬起床哄弟弟。
娘亲抱起弟弟在房间来回踱步，可弟弟越哭越凶，快把爹爹和姐姐们吵醒，娘亲越发烦躁，我正好在她旁边，她用力踹我一脚：“天天就知道野玩，这么晚才洗脚，要吵醒所有人才满意。”
我的心就如同这盆被差点踹出的水，快要溢出来了，我低着头，拍了拍身上的灰，端起洗脚盆搬到屋外。
我站在窗户下面仰头看着这无尽的黑夜，暗暗使劲控制住快夺匡而出的眼泪：没用的，他们不会在意的。
等到屋里弟弟停止了哭泣，屋内恢复了安静，我再悄悄地走进屋内。
我爬到床的最外边，被子早被姐姐卷走，我用力拽也没有拽出半点。我贴着墙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今天晚上好冷啊。
那双手又来了，带着蚀骨般的寒意。看来今天又是初一。
至从我身上佩戴的护身符被爹爹拿去送给刚满月的弟弟，我就慢慢地可以看到一些常人无法看见的东西。
我曾跟爹娘、姐姐们说起，说屋子里有白色的东西飘来飘去，他们一开始还会害怕，但久而久之他们并没有发现异常，认为我是故意撒谎吓他们。
之后只要我说这些，他们就会拿竹子抽我的嘴巴，让我承认我在撒谎，打多了我也就不敢再说这些了。
随着我慢慢长大，那些东西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我也慢慢能感受到它们。
这黑夜里凭空出现双手就是它们其中一个。
每到初一的凌晨这双冰冷的手就会出现，它从我的脚心慢慢地上游离，滑到我的脖子，扼住我的喉咙，让我无声的挣扎。
只是今天太冷了。它还游离在我脚上上，我踢了踢它，把脚屈起紧紧地抱住，那双手还想继续，我拂开那双手，闭着眼睛喃喃道：“今天已经够冷了，就让我睡一下吧，我不想跟你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