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楼往下望过去,孤身纵马立在城门口的年轻男子身上的甲胄被大雨打湿,他从容将盔帽摘下来,露出一张五官还算清秀的脸,凛然不惧城楼上齐齐对准他****的箭矢。
黑云压城,楚意就站在胡亥身后的屋檐下避雨,高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和鞋面,她却浑然不觉,一心全在考虑着城下那厮方才说的话。几乎与此同时,她在心里和胡亥下了同一个决定,“放行。”
大雨拍打着正在缓缓打开的千斤城门,韩信的马蹄声哒哒地踏着稳健的步伐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废丘城内干净宽敞的主街,明明该是一座困守多日的窘困之城,除了城民都各自躲在家中避乱,他竟一点都看不出来萧条之象。
弥离罗不情不愿地举着竹骨簦从城楼上下来,召人拦住了他的马,“少主和虞姊说啦,外面雨大得很,在城墙上说话很失礼,让我先来带你到家里去,还不快下马。”
没有富丽奢华的宫殿,只有一个被举簦走在自己前面的少女称之为家的大院,只有几个看上去老成稳重的家奴走动,见有客来也只是让路行礼,连个好奇打量的眼神都没有。这是他从未再任何一处王侯将相那里见过的井然,心底也好像对此间主人为何能只守着一座城与汉军对峙这么长时间有了数。
楚意和胡亥一前一后进了家门,家婢刚刚为韩信端上新煮好的清茶,他倒是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一点也不客气地一饮而尽后,和那端茶的家婢称奇:“这茶用的是甚么茶叶,又是甚么水熬煮,怎么和别处不大一样,独有一股清香?”
那家婢确是个直肠子,一句假的都不说:“都这时候了,哪还有甚么好茶好水,不过是无根水加了些茶叶渣子凑合煮一煮罢了。不过客人硬要说这茶好,奴婢也没办法。”
楚意和胡亥进来时刚好听完她的这一句,也不气她放肆,只是笑着将她打发了下去,“家婢粗鄙,有眼无珠,不识将军,有甚么话说错了,还请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同她计较。”
“不怪婢女要笑话信,实是幼年家贫,能解决温饱便已是不易,又哪里分得清何为好茶,何为次茶。”韩信笑着自嘲了两句,又对胡亥和楚意叹道,“信少小丧父,孤儿寡母常要依靠他人接济,才得以勉强糊口。那时信就在想,若天下间有一座城池,能收容
下所有如信和家母这般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人,恩赐我们遮风避雨的茅庐,让我们有衣穿,有粮吃那便是世间最好的事了。不曾想,稚子的一时痴心梦幻,竟有一日成了真。”
“何时成了真?”显然,胡亥并不买他的账。
“这些日子以来,关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雍国王上宽以待民,广济疾苦,凡是来到废丘城的人,不光能有机会填饱肚子,生了病还有医者施医赠药,关怀备至。雍王夫妇爱民如子的好名声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地传扬出去,听说还有好些不是关中的子民也要千里迢迢从齐楚各地赶来投奔呢。”韩信曾在项羽麾下谋事,不得重用便转投刘邦,凭才而拜大将军。故而他对曾同处一个阵营的胡亥秉性来历多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并未计较,更不会为此觉得尴尬。
不似楚意他们,对于眼前这个毫无背景家世可查的敌方大将,几乎是一无所知,只得步步为营,句句小心:“韩将军谬赞,楚意与夫君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做好自己应做的。若说贤德和体恤百姓,谁又敢在汉王跟前班门弄斧呢?当日汉王入关与百姓约法三章,为了百姓的安全,还不惜人力地为百姓日夜把守关门,这才防住了那些想要伺机作乱,为祸一方的盗匪贼寇,关中百姓大多还是感念汉王的恩义呢。”
“为王者,多要先存有一颗爱民为民之心才能富国安邦。我家主公如是,王上和小君如是。这些日子大雨倾盆,渭水高涨不退,我家主公看在眼里,不免忧心,这废丘城就在渭水南岸,不日若被这场暴雨冲垮河堤,引得渭水倒灌城中,那城中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无辜百姓可就又要受苦啦。”韩信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信听闻,昔年楚国被秦国所灭,小君出身楚国贵胄世家,也曾随着父母亡命天涯,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后来才得以在江东落户安定,信很好奇,那时的江东是否也像今日的废丘城一般?”
“江东富庶,远是废丘所不能及的,楚意那时候的日子啊,也远比如今的百姓要幸福得多。”楚意言语间不由生出几分对故乡的怀念。
“是啊,既然如此,那王上与小君又怎么忍心看到那些好不容易能有个栖身之地的人们重新过上国破家亡,无家可归的日子呢?”韩信的口吻不紧不慢,趁着楚意哑然时又对胡亥
正色道,“二位待百姓的拳拳善心,于百姓来说是救命良方,但在信看来,于二位却是致命鸩酒。王上,不……胡亥公子,您想,昔日楚王本意是将整个关中拱手送回您手中,可为何到头来却要一分为三,将原本属于您的封地,分给两个与秦王室毫无瓜葛的二心之臣?您就不曾怀疑过,为何我家主公都能率军回归关中,而您借调给楚王的三万兵马却有去无回,就连如今您八方被围多时,却不曾有人驰援呢?”
楚意当即不悦,“韩将军说这话是甚么意思?”
“信所言不过是信一家之陋见,二位听也罢,不听也罢,全在你们自己。小君是与楚王一齐长大的,青梅竹马,自然是比外人更为亲厚,他的性情和容人之量,小君应当最清楚不过了罢?”韩信道。
“项王自幼义薄云天,心胸开阔,大有容人之量,所以韩将军想来是妄加揣测了。”楚意不露声色地勾了勾唇角,“其实将军不过是想就此离间项王与我夫妻,说服我夫君弃楚投汉,这样一来不光是免了一场恶战,更是为你汉军添上一员虎将。但是韩将军别忘了,我夫君的身份血脉、性情手段就摆在这里,若是今日项王忌惮不已,他日也会为汉王所忌。更何况,楚意和你家主公乃是不共戴天之仇,还请韩将军不必为此多费唇舌了。”
“我不是楚国附庸,也不可能为刘季卖命。你们想要废丘,我大可拱手相让,只一点,不得伤害城中任何人。”胡亥淡淡地上前一步,在楚意挡在身后,眼神锐利,“水淹、火烧、屠戮、作乱,皆不可。”
楚意有些不敢相信:“公子?”
“这一点,信可以代替我家主公向王上保证。”明明他身上满是肃杀威严之气,看不出半分淡泊亲和,却出奇的好说话,这让韩信十分费解,又十分好奇,他实是不知这位秦国最后一位公子到底经历过甚么,才会有今日之大舍大得。
“该尽的责任我都尽了,封侯拜将或许是你们大多数人的追求,可你们岂知登高跌重,山高孤寒的道理?”胡亥握了握楚意的手,看着韩信的眼神里多少带了几分嘲讽,“回去告诉刘季,哪日把被你们糟蹋的河堤填好了,我同我妻子就哪日退离废丘。”
“信以为,王上何日离开废丘,仿佛并不是能由王上说了算的。”韩信半信半疑。
弥离罗不耐烦地嚷了
起来:“那你就回去好啦!还真以为我们少主怕你们啦,这城淹了就淹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谁都捞不着好!”
“小君忍心?”韩信直望着楚意。
胡亥不喜他的眼神,忍不住蹙眉挡住楚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既然我夫君已经下定了决心,夫妻一心,楚意也再无二话。韩将军不必多加试探。”楚意更讨厌这种受人拿捏的感觉,不错,要她看着他们放水淹了废丘,让那些城民再次无辜蒙难,她心中岂会不心痛?这时她莫名想起秦王曾经在那阙楼上的和她说的话,方后知后觉地了悟前人的明慧通透。
或许秦王说得对,她一直以来所深深厌恨的,并非亡她山河的秦人,而是冷血无情的战争。
时逢汉王二年六月,关中大雨连日不歇,以至渭水高涨,几乎泛滥成灾。汉王听从大将军韩信之策,以水淹废丘之计逼迫雍王章邯弃城降汉,然雍王宁死不屈,于城中拔剑自刎,结束了这场长达十个月之久的负隅顽抗,汉王感其勇义,特命人厚葬其尸身。从此关中之地再无三秦之分,独归汉王所有。
传说汉军入驻废丘那一天,关中的天空上云开雨歇,骤然放晴,连日不曾露面的太阳终于在拨开厚厚的浓云缓缓出现在了人们眼前。
楚意半掀车帘,身边的谣珠透过窗棂,看着湛蓝的天空忍不住激动地拍着小手:“幸儿妹妹,幸儿妹妹,你快看,雨停啦,太阳出来啦!”
范于不在的这些日子,楚意担心谣珠一个人在宅邸里下人看护不周全,便主动将她抱了来和幸儿放在一处养,渐渐地,原本怕生的小姑娘也和她们亲近起来。这会儿听见小姊妹叫她,刚刚睡醒的幸儿连忙要从公羊溪怀中坐起来,一起趴在车窗上共赏那半山腰下日光倾城的奇景。
她才刚刚会走,能说的话不多,伸出短短的小手指着天上一个劲儿咿咿呀呀地笑着,惹得原本骑马走在前面的弥离罗禁不住回头过来问她:“小丫头们,要不要跟我骑大马玩儿?”
这艺高人胆大的小丫头听说,立刻笑着点头,楚意却不敢将她交给弥离罗那没谱的,却又经不住孩子闹腾,只得朝前喊起霍天信的名字。谁道燕离却凑过来跃跃欲试地直接从车窗里将小幸儿和谣珠一块抱了去,一会儿抱在怀前马鞍上,一会儿放在肩上,逗得两个孩子咯咯笑个不停,
楚意却心惊胆战,到后来直接两眼一闭,撒手不管了。
公羊溪趁她高兴,问道:“小君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和少主将废丘拱手相让了么?”
“没甚么甘不甘愿的,公子说得对,这十个月以来,他已经尽到了一国之君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而这些也并非他心甘情愿的呀。”楚意豁达地展了展手臂,冲公羊溪一笑,“他不稀罕这些将相功名,姑娘是知道的。而我,一向是不想他为难的。”
公羊溪附和地点了点头,“那接下来,小君和少主可打算好了去哪儿?”
“自然是先去彭城一趟,谣珠的父亲还在那里,总不能就这么拐跑人家的掌上明珠罢?”楚意玩笑道,“我和公子也都想好了,待将谣珠送回她父亲身边,就再不管他们那些事了,我们就带着幸儿,还有你大家一块回下相去,过几日太平的清闲日子。”
“如此,甚好。”公羊溪顿了顿,沉吟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此番陪你们去了彭城,下相,在下便不去了。”
“为何?”楚意惊道。
公羊溪的笑容清清浅浅,如她这个人永远都是那样淡静端庄,“我曾答应过沈瑞,有朝一日要与他携手游历天下,走遍这大好河山,看一看北地风光,蜀道艰险。如今他虽不在了,但在下以为,也不能就此失信于人,免得他日黄泉相见,他问起在下时,一问三不知,那就不好了。”
楚意闻言动容不已,不由握紧她的手,“既然如此,我也没有理由再拦着姑娘了。只是同姑娘相处这么些年,骤然要说分别,我还当真有些不舍得了。”
“小君放心,崔太医告老还乡之前,就曾说您现在的身子只要日日按照在下的方子服药,再不出两年便能痊愈。更何况在下又不是一去不回,待在下何时走得累了,兴许还要去下相找小君讨一口茶吃呢。”公羊溪絮絮说着,人还未走,便先舍不得了。
本是繁华落尽,终局将至,却忽听马蹄动地之声,从他们身后的山下追了过来。走在最前头的胡亥冷不丁被受惊的麟趾掀了掀,待他稳住麟趾,伯兮已然先飞身前去探查,燕离也将谣珠和幸儿交回了楚意手中。
一种强烈的不安敲打在楚意心口,她的手心无意渗出冷汗,直到不久之后伯兮回来,这才证实她的这份不安来源何处。
“韩信带人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