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的士兵在营中走来走去,楚意在被子里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胡亥觉浅,根本经不住她这般折腾,只得将她圈在怀里,不许她动来动去。
雪连着几天几夜地下,天寒地冻,楚意的身子半点都受不住冷,干脆直接窝在了营帐里足不出户。她总是心事重重的,就连守着幸儿午睡时,小孩子不安分地踢开了被子也半天都没发觉,若不是被公羊溪看见,只怕还要连累孩子为她的马虎风寒一场。
端月一过,项羽于这年二月初分封天下。他先自立西楚霸王,又将先入函谷的刘邦分为汉王,再以胡亥、司马欣、董翳三人分为雍、塞、翟三王,与刘邦共分秦土。其中以胡亥所得封地最广,司马欣次之,为防备刘邦起异心,项羽和范增商定将他置于较为偏远的巴蜀之地,又有胡亥坐镇,阻挡他的东进之路。而后又封下数位伐秦诸侯,总计十八人,各有封地名号,各自衣锦还乡。
唯有楚意,要随胡亥驻留旧秦。可她却意外地别无二话,这几日安安静静地收拾规整,筹备着和胡亥一同去雍地新都废丘。她这般一反常态,就连项羽也都有些坐不住了,可他碍着面子,始终不肯拉下脸来问她,只是旁敲侧击地问过胡亥和虞子期几次,谁道他二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楚军拔营将返彭城的前夜里,楚意忽然披了斗篷,就要独自出门。
“上哪去?”刚进帐里来的胡亥一把将她拉住。
“我去找一趟阿籍,和他谈一谈。”楚意道。
胡亥拽着她不放,“天黑了,有甚么话明天再说。”
楚意忙笑着从他手里逃出来,“明日他们就要走啦,到时候忙起来,他哪还有时间听我说话呀。公子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着,本来已经走出几步的她忽然又调头回来,在他脸上快速地亲了一下,“我真的很快就回来,公子可不许拈酸。”
到了项羽的营帐附近,前后都有项和带着重兵把守,见里面灯火通明,楚意也没让他们替自己通传,只钻到后面,捏起嗓子学着猫儿叫了三声,两声短一声长。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项羽就从里面一脸不耐烦地走了出来,“都是嫁过人的了还来这套,这么晚出来就不怕你那小气鬼丈夫拈酸闹脾气?”
“谁说他小气啦?”楚意
护短地哼了一声,“走,陪你虞爷我晒月亮去。”
项羽负手朝她笑着哼了一声,跟在她身后。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在还未化开的积雪上,一前一后,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每次要找对方偷溜出去玩的时候,就在院子墙根下学猫叫,两声短,一声长。
然后,一起走在月光底下。
离十五还有几日,天上银月未圆,像是一把弯刀勾在云端。楚意和项羽并肩坐在树林里折断的枯树树身上,一时间却是谁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谢谢。”最终还是楚意打破了这份本不该属于他们之间的沉默。
“甚么?”项羽有些意外。
“我说,谢谢你,阿籍。”楚意郑重其事地说完这一句,心底当即说不出的释然,“那日宴席上,我知道你是为了护着我,才会受刘季威胁,辜负了范亚父的安排,没能杀掉他。”
“这有甚么好谢的,反正到后来还是搞砸了不是?”项羽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半晌后又道,“不过,我其实并不支持亚父和你兄长的想法,如果那时候杀了那刘老三,到时候不光是他养的那帮能说会道的谋士,就是那些老百姓怕是也要一人一口唾沫把小爷淹死。小爷一向行得正,坐得直,搞那一套请君入瓮的鬼把戏干嘛,既然要杀他,那就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杀了他!”
“你跟我阿姊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阿姊知道这事儿的时候,竟跟你想得差不多。”她说到这里,忽然又泄了气,“你这臭小子,我当年可不就是为了让你高兴,才把我家冰肌玉骨、倾国倾城的大美人骗去送给你的?你倒好,一身的臭脾气也不知道收敛,平白辜负人家,也辜负了我这个媒人的好心。”
“你还敢提?”项羽哭笑不得地扬起手,作势要打她,“我早知道你那阿姊是个面冷心冷的硬石头,当初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看上她。”
“真的?”楚意一点都不信地斜眼睨着他。
“煮的。”他这下子是真的敲了她脑袋一下,不轻不重的,像他之后看着月亮说出来的话,“能怎么办,即使成婚之后她一直都待我不冷不热,即使她对我还不如对你家软软那只臭猫,即使她心底期盼的良人并不是我,即使每次她都把我气个半死,即使……”
“好了,要是再说下去,那还不如要我愧死算了。”楚意内疚地低下头。
项羽笑道:“你内疚甚么,我和她又不是过不下去。只要少见几面,少说两句,这辈子也能凑合凑合过了。至少,我项籍还是娶到了曾经朝思暮想的姑娘,还是个绝世美人儿。再说了,男儿志在四方,为着这些纠纠缠缠的儿女私情成天患得患失,那算个甚么事儿?”
“是是是,西楚霸王。”楚意应道。
又是一阵望月无言,风吹过来的时候,连带着楚意一声长长的感叹一起吹远。她蓦然想起小时候随父母逃亡的那段日子,夜里魇症发作睡不着时,她也总是像这样去把睡自己隔壁的项羽吵起来,闹着要学大人们赏月喝酒。两个孩子就坐在旷野月下,无话不说。
“跟我们一起回江东罢。”项羽冷不丁道。
楚意转头看了他一会儿,笑道,“西楚新都在彭城,不在江东。再说了,你不就是为了气我,才故意把我夫君封在关中么?”
“你哪有这么大的面子。雍王的分封是亚父再三与我强调,必须要你夫君留在关中的。”项羽一本正经地说道,“可你不一样,你是我妻妹,是我楚人,你为楚国在秦地辛苦蛰伏了这么多年,也该衣锦还乡了。”
楚意打了个哈欠,“少跟我说场面话,我要是跟你们回去,到时候拿我挟持我夫君,欺负他,宰割他,转过头又拿他要挟我,困着我,锁着我。与其处处受制他人,名存实亡地活着,我倒宁愿就在雍地舒舒服服当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雍王细君。”
他道:“说了这么多,还不是舍不得你那个冷冰冰的闷葫芦夫君。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都替你兄姊寒心。”
“我是真舍不得他。”楚意好不容易露出了几分正儿八经的神情,“他只有我一个了。”
他憋了半天,道,“就你一个妾了?”
“去你的!”楚意绷不住笑着直捶他,“你就别再这跟我罗嗦这些了,我已经打算好了,既然跟定了人家,江东不回也罢。您有时间在这劝我,还不如赶快回去,替我兄长物色物色,让他赶紧替我和我阿姊添个嫂子。不然你看谁家会像我家这样,两个妹妹都嫁出去了,做大哥的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明明是你死乞白赖将我拽出
来,现在反过来赶我回去啦?你这丫头,从小到大都这么不讲良心,前几日你把小爷骂得狗血淋头的账,小爷还没跟你算呢!”项羽佯怒笑道。
“那是你该。”楚意朝他揉了揉眼睛,早困得睁不开眼,起身要走“行了,我要跟你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退下了。”
“没上没下的,活该挨你兄长那么多年骂!”项羽从后面追了她几步,亲自将她送回了胡亥的营帐前。
分别前,楚意目送他走远的背影,临时起意,大声叫住他,“阿籍!”见他回过头,忽然又把准备好的话咽了回去,“趁早给我添个小侄儿!”
项羽遥遥回敬她一句,“彼此彼此!”
他们这下算是彻底结了这几日的心结,重归于好,楚意心中畅快不已。然而她正悠然自得伸着懒腰,准备掀帘进去,身后就传来一阵暖意,一转头正好撞进了胡亥精瘦的胸口。
“公子……”楚意一抬眼迎上他黑着的俊脸,后怕地缩了缩脖子。
他道,“子时已过。”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她嘴硬道,话音未落就被他当着夜巡卫兵的面,像扛米扛面一般拦腰扛在肩上,吓得她差点失声叫起来,“公…公子……你这是做甚么……”
“如他所愿,送他个侄儿。”
项羽有句话没说错,胡亥的的确确是个小气鬼。
日月更迭,临行的号角吹响,久驻鸿门的楚军终于一分为二,在骊山脚下惜别。朝霞漫山泼洒,浮动在风中的大楚旌旗上。终于到了最后时刻,虞妙意不舍地看着面前的楚意,握着她的手始终不肯放。
虞子期默了半晌,却发觉许多话到了嘴边又不像他能说出口的,还是只干巴巴地对楚意道,“好好护着太阿剑与悬明镜,我们这就走了。”
其实对于胡亥将他们的传国之宝作为随身佩剑这件事,虞子期一直很耿耿于怀。楚意蔫坏地笑了一下,“亏得兄长提醒,我都快忘了这回事了。放心罢,得镜剑者得天下的谶语早已不攻自破,没人再会打这两件凡物的主意了。”
一切仿佛就该在此终结,即便最终还是有分离,有不圆满,亦是各有各的归属。
“那……珍重。”楚意先松开了阿姊的手,婷婷站在看着她长大的兄姊跟前,合袖弯腰谦谦一拜。
好似一场大梦,曾经那个古灵精怪
的刁蛮丫头,抬起头时已经长成了娉婷清贵的他人之妇。就此与他们相拥别过,转身往她人生的下一个方向大步而去。
楚意看着勒马于不远处的胡亥,燕离和伯兮前几日就同公羊溪和幸儿一起先往废丘打点。弥离罗着急想看在废丘的新家,一大早就求着霍天信带她先走,胡亥想着行军再慢也不过一天的脚程,中途也不见得能出他和楚意应付不来的岔子,便准了他们先行一步,自己和楚意慢悠悠过去。
“下个月幸儿就该有半岁了,之前是在军中,所以满月酒、百日宴都未为她摆,我想着何不把热闹都留给那时候,也让她高兴高兴。”她的口吻里有藏不住的期待。
“半岁小儿能知道甚么?”胡亥却对那个只要一哭起来就能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的奶娃娃并没有太多好感。
楚意争取道,“即使是平民百姓家,也要给孩子办满月酒百日宴的呀,总不能就这么亏待自家孩子了吧?”
“自家孩子?”胡亥斜了她一眼,嘴上忍不住又嘟囔了一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楚意深长地呼吸了一口初春山野间清新的气息,“其实最开始,我一看到那孩子也会立马就想起她那对可恶的生身父母,甚至我也曾想过干脆将她扔了,任她自生自灭,可是转念一想,来到这世上并非她所愿,她也无权选择自己的父母,大人们的罪恶因果,又何必让无辜的孩子来承担呢?”
“你才不会把她扔掉,在她爹死之前。”胡亥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心里那把算盘。
最初听闻那长生丢下赵荇母女独自逃亡的时候,楚意是起过假以时日用幸儿当诱饵,引蛇出洞的念头,即使现在,她也未曾打消。只是她带着幸儿待在楚军营中这么久,也依然不见那厮来犯,时日越久,她就越觉得没有把握。
他们已是死仇,若不除那厮,如何对得起被他害死的那些人?就像时至今日,对于子高和云婵的惨死,楚意依然无法释怀。
想到这里,楚意不住叹气,“我只怕她那个爹根本就没想过要认她这个女儿。”
胡亥回头见她一脸苦恼,还是无奈道:“无妨,不过是多张嘴吃饭罢了,我养得起。”
楚意满意地抿唇一笑,从山谷荫凉里出来后,在大好春光里情不自禁地在马背上伸了一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