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故土的缘份总是各有深浅,有的人注定一生漂泊无定,盘桓他乡。从前楚意便是将这份缘与羁绊看得太重,心心念念着回归故里,可等哪般的世态炎凉都尝过来,那一抹执念却忽然消散了不少。她如今却只指望着珍惜眼前人,平平静静地守着胡亥、守着兄姊,就已经很好了。
她所盼至纯至微,可一连数日,虞妙意都将她拒之门外。
众将出营齐聚宴饮那一日,营中独剩她两姊妹守着。飞雪已停,落白连帐,楚意在虞妙意的营帐外站了大约有一个时辰,终究还是只换来了喜冰掀帘出来,对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姊是在为我杀吕荷生气么?”楚意再按捺不住,音调不高不低地问起喜冰。
喜冰叹了口气,小声劝楚意,“二姑娘,
大姑娘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也犯不着这样去激她。其实这件事上,确实是二姑娘你做得太急太狠了些。”
楚意闻之莫名觉得刺耳无比,心下不悦,面上依然淡静,“我这么做,不止是为了替自己和阿姊报仇,更是为了大局着想。如今刘季与我方大有分庭抗礼之势,那吕荷与刘季原配可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同胞姊妹了,留着她在楚营就是个祸患。可她偏偏身属后宅,男人们也都找不到机会拔掉这根眼中钉,自然就是要我们女子来下这个手。而比起与她同嫁一夫的阿姊,由我借昔日恩怨出手,也更能叫人拿不到阿姊和阿籍的把柄了。”
“你总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道理!”虞妙意的声音从帐子里传来,三分恼火七分心疼。
楚意一听就知道是她家这朵对外又冷又硬的高岭之花对内里的自己这个妹妹终于还是心软了,当即笑着从喜冰手里钻进帐中,与她好言好语地赔罪,“阿姊,你终于肯见我啦。”
“她曾害得你几乎客死他乡,你要杀她,我半点意见都没有。我只是不想脏了你的手,更可惜她的一片痴心。”虞妙意摸了摸楚意在外冻僵了的手,忙将她拽到自己身边的碳炉边暖着。
“一片痴心?”楚意一挑眉,“我这双手最是不干净的,也不在乎多她这一条并不值钱的人命。只是我却不懂,阿姊你说她一片痴心,痴在何处?”
“你离家时还不知,她为了小项爷,拼着终身不嫁,不允她父亲
姊姊给她说来的媒。当时不知在家里寻死觅活了多少回,后来还有一次,又自己偷跑出来,跪在项氏山庄的门外求我,说甘愿入门为奴为婢,只求此生能在小项爷身边就好。”
“那不过是她耍的把戏,只是要叫外人可怜她,反过来指责阿姊你无情善妒不容人。我才不信凭她那心比天高的性子,会做出这般自轻自贱的事来。”楚意一眼看穿了事情的本质,分外不屑,“痴心的人我也见过,我也吃过这样的人的亏,可是阿姊,你要相信像吕荷这般的人,步步算计,招招险恶,决不是一句痴心一片就能让人为此迁就原谅的。”
“世间最是情痴难得,我做不到,你还不许我羡慕旁人么?”虞妙意自嘲道。
楚意想了想,终于一翻袖子,扶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艰难道来,“几年前,我和我夫君曾有过一个孩子。那时我尚且屈居妾室,占着我夫君正妻之位的人,正是赵高的掌上明珠。这位女公子自幼倾心我夫君,十年来,为博他一笑,苦练舞艺,当年兰池宫一舞连的秦王也都抚掌称赞。当时咸阳城里凡是叫的上名字的贵胄公子都争相娶她为妻,可她只认准了我夫君,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在我看来,她对我夫君的痴心,那吕荷就是拍马也赶不上。为了嫁得心上人,她屡次加害于我,我却总怜惜她那点痴心,在最后关头心软放她一马。结果呢?她不仅害死了我和我夫君的第一个孩子,还害得我们可能以后都再也不会有了……”
楚意说到这里,只觉得自己心尖上的肉都在颤着疼,可她还是逼着自己用最平淡无奇的口吻,忍着眼泪,瞪着眼睛说了下去。
“那二姑娘你这回带回来的那个女娃娃不是你和姑爷生养的啊?”喜冰在旁小心翼翼地插了嘴,她一向是不带着幸儿在人前走动的,关于她的身世也从来不提,所以大家都以为幸儿是她和胡亥的女儿。
“你们细细算算年岁,那孩子生的时候我与我夫君可快有两年不见了。”楚意好笑地扬了扬嘴角,“这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夫君曾经的正妻与那连名字都没有的伪帝不伦所生下来的野种。”
“你这孩子好端端的,作甚么要去替仇人养孩子?!”虞妙意就是生气也是柔声细语的,蛾
眉一凝,指着楚意又不知该骂些甚么了。
“这个,阿姊就不要问了。此事你和喜冰姊姊知道了就好,左右那孩子以后也只会认我做母亲,断不会知道她生母也曾恨我入骨。”楚意可不打算把自己心里最阴暗恶毒的筹划开诚布公,不怕她们不明白,只怕她们明白了反而会恐她用心险恶。
虞妙意想了想,还是温柔一叹,“也罢了,大人们的恩怨何必让下一代来承受业果?”
楚意忍不住道,“阿姊一向心慈,若是肯拿出对他人一点点柔软去待阿籍,兴许你们两个之间就不会有吕荷这份烦恼了。”
“于小项爷,我自然是以十分真心相待。”她心口不一。
她只字不信,“你若真如此,就不会一口一个小项爷地唤他。阿姊,你且和我说实话,你有没有怨过我,当初将你推出去代嫁,我有没有……毁了你的终身幸福?”
“事情走到如今这地步,早没了转圜余地,哪怕重来一次,你依然会选择逃婚出走不是么?如此,咱们又何必执着于往昔一个错误的选择呢,人生嘛,一向是将错就错罢了。”虞妙意笑意轻柔,如玉姿容的她又美又冰,说这话时透着与人间世俗的疏离冷淡。
她们正说话,弥离罗忽然急吼吼地从外跑进来,“虞姊虞姊,少主他们回来了。”
楚意一见她这般慌乱的神色,又看天色还早,心底暗觉不妙,“成了么?”
“不好。”她罕有地垮着个脸,见楚意和虞妙意又要问,她忙道,“个中情形好生复杂,少主叫我先回来报信的,所以你们就听我慢慢说罢。”
话说今晨楚营众将出门,胡亥带了霍天信和弥离罗两人同去。午时未至,营外的宴席摆定,刘邦也已提前从灞上赶来。他确胆大,随行只一百多人,一进门来便朝项羽和范增两个跪下请罪,“我罪滔天,请将军听我自陈。我和将军合力攻秦,将军战于河北,我于河南,但是我自己没有料到能先一步入关灭秦,当初封锁函谷,原是为防贼盗趁乱破关,绝非独占关中之意,不料却被小人曲解,让将军误会了我。”
项羽听他言辞恳切,又有项伯在他耳畔说了几句甚么,登时脸色变得十分为难,命人扶他起来入席,“沛公苦心,我怎会生气?”
当时开席,项
羽项伯二人朝东而坐,范增坐于南,刘邦坐于北,随行而来的张良于西陪坐,胡亥和虞子期等将则散座于张良和刘邦身后,各自按兵不动,心怀异想,嘴上随时客套敷衍着,帐中却凝了莫名的杀意氛围。席间范增不断给项羽使眼色,又多次举玉为号,谁知他却像是在思虑着甚么,一直心不在焉,不作应答。
刘邦却在此时,突然捧起酒盏,感叹一声,“这一遭兵荒马乱,转眼我等已出门三年不止。真是不知家中妻儿,如今是何模样。”说罢,转头向胡亥敬酒,“这其中我最是羡慕章邯将军,夫妻伉俪,总能相伴左右,不似我等只有日思夜想,鸿雁传书的份儿。”
他口中不认胡亥原来身份,大有轻慢之意,胡亥自然也不会给他脸面,“我不饮酒。”
敬酒之人说好听是大度,说难听便是脸皮厚,随即独自一饮而尽。半晌又冷不丁道,“想起吾妻在我临行前,独将娘家小妹托付于我,要我为她寻个终身依靠。我见她情痴上将军,便曾腆着脸为她牵了线,承蒙将军不弃,将她收为妾侍,还常带在身边。前不久贱内还曾传信来问,她这个妹子没给将军添麻烦罢?”
他在楚军安插了那么多细作,怎会不知吕荷已为楚意所杀,这时候分明是来明知故问,要挟胡亥和项羽的。项羽心虚地悄悄瞥了一眼胡亥,见他毫无反应,自己却也不知该说甚么,索性沉默不语,低着头装作酒醉。
范增像是明白了项羽心下的顾虑,但眼下已到最后时机,若再不有所动作,唯恐待会儿刘邦借吕荷之事反客为主。于是他起身向胡亥身边的项庄使了个眼色,与他一道出门议定,由项庄假作舞剑,借机刺杀刘邦。
项庄随即进门来敬了酒,提剑而舞,刘邦那老狐狸却继续温水煮青蛙般地逼问项羽,“将军,莫不是她在您那儿惹了祸,更或者得罪了谁?”说着,还不忘回头看了胡亥一眼。
胡亥经他这意味不明的一眼,面上杀机已露,虽未随身佩剑,但仍有起身动作之意。不料项羽却在此时开了口,“荷儿性子温和,与众人最是融洽,怎会有得罪之说?”
刘邦闻言一笑,“那便好了。将军是不知道,贱内在娘家时最偏疼她这个妹妹,要是让她知道她在外
受了一星半点的委屈,定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与人拼命的。”
他这话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威胁了,项羽面色露了怒意,胡亥就要暴起,却被虞子期死死拽住。项庄剑意灵动,几次三番逼近刘邦身侧,他却装作不知,仍是四平八稳地坐着,而陪坐西侧的张良,此时却不知去向。项伯眼看情势不对,随即也拔剑而起,与项庄相对而舞,将刘邦护在身后,一来二去,项庄寻不到破绽,半晌过去也未能得手。
“当时我和霍天信就在帐外守着,看见那个叫张良的出来,找了个他们一起来的将士打扮的大老粗两个人嘀嘀咕咕半天,那大老粗立刻就提着铁盾闯了进去。在里面咋咋呼呼地嚷了几句,我听了两句,似是提到了虞姊你的名字。”弥离罗说到这里,已是口干舌燥,张口便把半壶清茶喝个见底。
“之后呢?”楚意若有所思地问。
“之后没过多久,我就见到那个刘季捂着肚子匆匆忙忙地从里面出来,然后等了许久都没见他回到席上。我想着不对,就去马厩看了一眼,”说到这里,她不觉拔高了几个声调,“这老小子,居然给他跑了!”
楚意心下一沉,太阳穴不住乱跳,“跑了?霍大哥呢,霍大哥可去追了?”
弥离罗摇了摇头,“我们本来是要去的,可没一会儿少主也从里面气冲冲地出来了,没准我们去,只叫我先回来给你报个信。”
楚意听罢,旋即惊然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似是在思量应对之法。虞妙意在旁一同听了半天,也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罢了,反正若是让他死在咱们营中,也不是个道理。”
楚意没有说话,好半天才仰头长叹一声,兀自心事重重地从虞妙意的营帐里走了出去。这一年的鸿门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方才她进去时还不见落白,一会儿子功夫,便是朔风呼啸,飞雪皑皑。
胡亥是从席上提前回来的,按理说应该是比任何人都要早一步回来的。楚意在大营门口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他玄甲貂裘跨于麟趾背上,似是雪景上的一笔墨色,飒沓而归。他远远就瞧见了楚意,经过她身侧时,顺势勒疆下马,将缰绳交给了门口的卫兵,陪着她一块往里走。
他二人执手并肩,却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