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勾走了魂,楚意脑中一片空白,就连是怎么从宫里又平安混出去地都不记得了。燕离和弥离罗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她却半个字都未听进去。
话说在她和赵蓉碰面时,燕离早已混在乐师中,进了麒麟殿内。眼看着赵荇醉意蒙头,便立刻拔剑而起,口中喊道:“你这没心肝的毒妇人,算计嫡姊便罢,还草菅人命、祸国殃民,还不速速拿命来!”
他不惯用剑,出手又刻意偏了几分,倒叫赵荇险险躲了过去。一击不中,趁着四座女眷花容失色时,他便又追着向左右来回逃窜的赵荇假模假式地刺了几下,都叫她避了过去,只最后一剑割断了她散落下来的一缕长发,在她颈侧留了条不深不浅的血口子。
“来人!来人!”身边的宫女早就跑得远远的了,她的叫声显得十分无助且讽刺。
亏得殿外的侍卫听到动静后即刻便到了,燕离见好就收,弃了手中的剑,仗着轻功破窗而去。
“你们是不晓得,那小贼妇一张脸吓得比鸡蛋白还白,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不知道还真要以为她那时就死不瞑目了!”燕离回来和弥离罗眉飞色舞地形容着自己方才的见闻,“那个卢千行的冒牌货也是,走了也不晓得留下几个高手护着他的心尖肉,叫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装失手,差点就漏了馅儿。小君,你说是罢?”
楚意依旧愣愣地坐在那儿,弥离罗和燕离唤了她几声,才见她幽幽然回过神,“小燕啊,你帮我去打听打听,今日进宫的大臣都有哪些。”
燕离显然不知她是何意,只莫名其妙地摸着后脑勺道:“这我在席上有听到,赵荇和人说,今儿那个叫章邯的抵达咸阳,一来就被赵高召入宫中领差事,备着上任了。”
“章邯…章邯……”楚意喃喃地低声自语,终于想通地扯了扯嘴角,“罢了,怎么可能呢,全是我自己的痴望罢了。”这头才落,又听她若无其事地扭头对燕离和弥离罗道,“累了一天了,你们也辛苦得很,快些回屋歇息罢,接下来咱们只用坐着看戏就是了。”
弥离罗被她凌乱而分裂的痴状惊得差点说不出话,燕离倒还稳重些,晓得不该问地不问,只就事论事:“小君,这个问题我方才憋了一路,若是赵荇最后斗赵蓉不过,反败于赵蓉手中,与咱们会有何益?”
楚意道:“她们姊妹无论斗死了谁,活着的
那个到底还是会叫赵高寒心,死了的那个的丈夫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阎乐若是死了发妻,势必与赵高决裂,那王位上的伪帝要是没了赵荇,阎乐要么用满门男女替妻抵命,要么就只能硬着头皮和伪帝拼一拼。到时候他要是想赢,便不得不去找范卫尉了。”
“要是她们两边竟是棋逢对手,僵持不下呢?”霍天信从院里走进来。
“那可就难办了。”楚意长长呼出一口气,“咱们若是出手打破僵局,又该怎么做得叫赵高和伪帝瞧不出是咱们所为呢?”
不说赵高那只老狐狸,就是长生也对千羽阁每个人的招式作风了然于胸,只要稍稍漏那么一点马脚,随即就会引火烧身。楚意面上努力维持着镇静,“也罢,先瞧瞧她们姊妹二人究竟如何斗法,再想应之策也不迟。今日大家累了大半天,十分辛苦,都去歇息罢。”
他们见她神色淡淡如常,便都依言离去。从午后到晚饭,又从晚饭至睡前,楚意的情绪再无异常,仿佛之前失魂落魄的那个,另有其人。夜里沐浴后,辞了想来伴她的弥离罗,她就独自一人熄了半屋的灯火,只留下寝阁里妆台边上的两排红蜡,谧谧照着她朦映在镜中的漠然脸色。
她取了发簪束带,将长辫拢在胸前慢慢拆开。忽然身后的雕窗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大肆闯进来的风吹得她两侧的烛火歪倒一片。她下意识地抬头瞟了一眼铜镜,果见原本只容得下她一人的镜中挤进了第二人。
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半拍,心跳如鼓,她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却在看清那人的眼睛时,一切又冷不防地回归到了莫名的平静。不,应该是怔然。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终于看到那人立在那儿的颀长身影一步一步徐徐朝自己走来,她却依旧僵坐不动,望着镜中那张有些苍白的脸,就这么被他从手中挽去一头青丝。
鱼尾木梳握在他手中,在她柔软的长发间穿梭。他的手法并不温柔,像极了很久之前,他第一次触碰到她的头发时,满脸冷漠却极尽小心,深怕错扯了哪里,惹痛了她。
原本不过三四年光阴,现如今回想起来忽觉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楚意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他,眼底的雾气婆娑,将心续破碎的每一个尖锐的棱角晕染温柔。如履薄冰得不敢滑落,深怕惊了这许久不敢梦的梦。
他安静地埋头替她
整理好了总是叫她心烦意乱的头发,每个轻描淡写的动作里仿佛都有一分紧张,虽然面上还是一味清冷,荣辱不惊,可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出卖了他在隐忍着甚么,克制着甚么。
直到最后再撑不住,从后环抱住她清瘦的身体。
“我回来了。”
带着温热地桃香沁入楚意鼻间,她能感受到这个拥抱背后,不再是少年的少年深埋在她颈肩里闷闷的颤音,小心翼翼得令人心疼。一瞬间,她都要以为是天要塌下来了一般,可以让她不顾一切地转过身,带着歇斯底里的思念,扑进他消瘦了的臂弯里。
眼泪咽进嗓眼,她好像是要耗尽一身的气力去抱住这个人,就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化作一缕烟,一场梦,再次消散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哭得说不出话,外人总瞧着她淡静凉薄,却不知多少个午夜梦回,她要么哭得一夜难眠,要么就是从噩梦里哭着醒过来。
“对不起……”她没有责怪他,也舍不得责怪他,一张口只知道自责,“对不起,是我太傻,竟会轻信了他们,没有亲自去找你,只顾着自己伤心害怕,只顾自己……”
“没事了,我在。”胡亥搂紧了她,吻着她的额发。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了,在他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时候他就想到有朝一日回到她身边时,一定不会责怪自己的隐瞒和迟归,即便如此,他还是竭尽所能地尽早赶回来。
沙丘那夜,就算是伯兮燕离之流也难生还的陡崖边上他原也以为自己这一跳必死无疑,幸有上天相助,让他坠入崖下急流中。湍急的水流将还剩下半口气的他冲至下游的山谷中。他在谷中苏醒,只觉得全身的骨头关节都碎了般的疼,原就摔断过的那条腿又断了一回,合着双肩的扭伤,差一点他就要放弃了。
可他还是咬紧牙关忍过来了,靠着山谷里的野**水吊住了最后一口气。接了骨,养了伤,在蛇虫鼠蚁肆虐的野草里,睡在随时都有可能被霜雾雨水扑灭的篝火旁,直到将漫长的秋天熬了过去,他的腿才有了出谷的力气。
“所以公子从那幽谷出来就与子高公子的耳目搭上了线,子高公子早就知道你还活着?”楚意听他说罢归来所历的劫难,心有万般不忍,恨不能以身相替,却又被这情势逼迫,不得不弃了那点柔弱心肠,专心应敌。
胡亥摇头,眼睛里藏了几分落寞,“我前
脚刚入函谷关,他和蒙毅后脚就出了事。我便想赵高在这之后定然不肯放过蒙恬,本欲往阳周救人,结果又晚一步,还在上郡遇见个叫章邯的,他在咸阳见过我,被他认了出来。我索性将他杀了,寻人刻了人皮面具,顶着他的身份设法再回咸阳。”说罢,断又不屑一哼,“那厮见着我提剑便刺,果然是赵高的走狗无疑。”
直等到她杀了一个少府李峰,才腾出这个空档容他回来,楚意不知道这是缘是劫,忽又投进他怀中,搂住了就不松手。她从前不是这般爱娇痴缠的,如今这样,他想着应是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受了许多苦。其实不必想,光看她消瘦病弱的姿态,他便不知有多心疼,只是不会说话,除了同样抱紧她,也做不出别的。
好在楚意是最懂得他的,也最不爱听那些花言巧语,断只要他死而复生,好端端站在自己跟前,便已谢天谢地了。
“可我还是没保护好子高公子和云婵。”想起这一桩,楚意只觉要将少时犟着不肯落的泪都哭干了才罢休。
“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胡亥闷声道,默了默,又听他艰难地唤了她一声,“如今,我只剩你一个了。”
“还有霍大哥他们呢,他们若是知道你回来了,一定很高兴的,特别是霍大哥。”楚意带着鼻音地喃喃道。
胡亥还是摇了摇头,“我回来的事,暂不要叫他们知晓。”
楚意想了想,亦点了点头,“也好,小弥小燕两个嘴快心大,容易误事,索性就先都瞒着。”只是还是忍不住紧紧依偎在他身边,“万幸不是做梦,是你真的回来了。我只一样,以后即便面前是刀山火海,公子再不能撇下我,独断生死。”
半晌不见他点头或是答允,她疑惑举目,却见抿唇他垂眸瞧着自己的眼神真挚而坚定,禁不住无奈笑了,这人有时候还真似榆木般不开窍,若要对自己违了心,哪怕是临时哄一哄她,也是不肯的。她只得道,“罢了,夜深了,公子既然回来便哪也别再去了,安心在……家里睡一晚罢。”
说着,悄然出门替他打水洗漱,宽了衣袍挂好。楚意借烛光瞧着他身上一道道新伤旧伤交叠,方知他这些日子的辛苦一点都不比自己少,他却早习以为常,全然不当回事,又似累极了,一躺进榻上,搂过她便睡了过去。
直到此刻,听他的呼吸深深浅浅,起伏绵
长,楚意的心这才真切地踏实了,也能眠上这些日子最安心的一觉。至次日破晓鸡鸣,为避着弥离罗他们,他一大早就起身要走,不免要惊动一夜抓着他不放的楚意。
临去前,他又不忘嘱咐道:“如今我占着章邯这个名字只怕不是长久之计,但我领了少府之职,合该多在宫中那歹人身边,自会找机会杀他。你若觉得倦了,便不再理这些恩怨,一切有我,你只安心等我来带你回江东就是。”
“我手上大事未了,待了了也能给公子再加助力。”楚意盯着他的眼神款款,“那伪帝不是说对付就能对付的,公子万加当心,切莫鲁莽而为。依我看,眼下查出他究竟是谁,与真正的卢千行究竟是何干系,或许能另辟蹊径,寻了他的短处把柄,自可任咱们宰割。”
“我原也这么想。”胡亥依言点头,去了几步,又禁不住回过头来将她抱了抱,还是那一句,“有我在,你甚么都不用怕了。”
春晨光柔,早风抚过院中重又繁茂的草木,吹在楚意身上并不觉得冷时,她才忽觉冬日是真的远去了。
别了胡亥,楚意拢过长辫,站在门前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正巧碰见刚刚起身准备早饭的燕离打着哈欠从面前经过,便顺口和他道了声早,“你一人忙活这么多人的饭菜,可需要我帮把手?”
“小君今日精神真好啊。”燕离长久没见着她这般精神焕发的模样,听说她要来打下手,一下子瞌睡就全醒了,“不了不了,阿溪一会儿会来的,小君还是先回屋歇着,等着吃饭罢。”
楚意想着自己确实被胡亥惯得拿不得针线,入不得厨房,去了许也是给他们添乱,转而笑道,“也好,那我去叫了子檐和小弥,一块等你们用饭。”
燕离懵然看着她神采奕奕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发愣,等了公羊溪过来,见他如此,便嗔怪道:“大清早的,你怎么愣在这儿一动不动的,该不会被伯兮点了穴?”
“哪里的话!”燕离醒过神来,有些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我只是觉着今日的小君仿佛是换了个人,更或者是活过来了才对。”见公羊溪一脸不解,他又不耐地推脱,“罢罢罢,等会儿你亲眼见了,便会明白的。”
公羊溪似懂非懂地怒了怒嘴,便和他一块起灶炖锅。早饭端进去时,弥离罗和子檐几个都被楚意一一叫了来,新的一天,重又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