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驾崩后的半个月,王长子扶苏收到秦王遗诏,诏书所言尽是怪罪扶苏忤逆不孝,治军不严,错漏百出,终命扶苏自尽谢罪。扶苏不疑有他,当场拔剑自刎。
此事一出,立刻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秦王一贯爱重长子,即便再有不满也不至要杀要剐,倒是被立嗣的小公子胡亥为人乖张顽劣,秦王在世时便多有不肖,多半是他伙同近臣赵高矫诏害死扶苏。还有隐晦的传闻在慢慢扩散,言道其实胡亥早就死了,如今顶了他的名准备登基为王的另有其人,逼死扶苏的也是这个冒名顶替之人。这一类说法荒谬之极,大多数人都嗤之以鼻,不予理会。
这些天王宫里又忽然大肆派人在城里城外的巡查盘问,各处城门也都加派了许多人手,严查出入人群。城民本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为,直到胡亥从前的爱妾虞姬逃走的消息不胫而走,才渐渐有人疑心王宫里的人之所以这么做,正是为了捉拿虞姬。
虞姬为何要逃,新君为何要抓?
曾经被众人嘲之荒谬的传闻渐渐盛行成风,人人都道胡亥扶苏皆死,逆贼奸臣当道,秦国将乱矣。
“这几日,御史大夫冯劫那些文臣也该请奏,求见太子真容了罢。”楚意平心静气地擦拭着她贴身用的袖箭箭筒。
“今日休沐,可蒙上卿、王贲将军还有小严姬背后的严氏一族也都有人在宫门外请求觐见了。昆弟也算沉得住气,一直托病不与开门。”坐在她对面的子高边说边朝云婵使了个眼色,要她将凉好的药端过去。
楚意接了药喝了一口,思索了半晌才道,“这时候,八成他正琢磨着从哪弄一张我家公子的脸来呢。”说着,她仰头将整碗苦药一饮而尽,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又问,“离登基**,还差几日?”
公羊溪数了数日子,“八日之后便是。”
“八日,足够给他下最后一剂猛药了。”楚意继续擦着她的袖弩,借着密室里昏暗的光线,她可以看见弩身上,她的名字被镌刻得精心细致。
那天她在扶苏别院里亲眼看见扶苏自刎后,便因心绪大乱而急促晕厥。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安全地躺在子高府邸里的密室之中,云婵和子高皆守在一边。原是沙丘**那夜,伯兮燕离撤逃后,便商议着分头行事,
燕离赶在巡游大军前回咸阳向子高报信,伯兮则一路跟随巡游大军,寻机救出被囚的楚意三人。
然看守实在无缝可钻,伯兮跟到了咸阳都未曾找到机会下手。直到那日昆弟秘密带着楚意出宫密杀扶苏,趁着楚意脱离了昆弟的视野,他二人才有机会躲开守卫,从别院靠渭水的那一头摸进去将楚意带走,藏进了子高宅邸的密室之中。
在巡游大军未归之前,子高就已经被昆弟和赵高视为必须铲除的眼中钉,子高亦知自己与胡亥乃唇亡齿寒,可他的身子骨又经不起奔逃的折腾,所以一早便与云婵和公羊溪也躲到了这间密室之中。此处本就是他专门为应对此种境况,花重金请了公输家的能工巧匠修建,即便是赵高昆弟亲自领人来搜了几趟,也不见暴露。
密室中储备了充足的粮水,还另有一处小门,可直通城中街道,若有甚么短缺或者是楚意和子高所用的药材,都是燕离扮作乞丐,从那里出去采买回来。
楚意一醒过来,连个喘息的间隙都不曾给自己留下,忙请子高将扶苏遗书上的内容在市井间大肆宣扬,又趁着昆弟派人搜捕楚意之机,将昆弟冒名顶替,胡亥已死之言散布了出去。为的便是用这些流言蜚语逼急了昆弟,乱起阵脚。
“如今咱们无兵无权,唯独还能操纵的,便是贯会人云亦云的普通人了。”楚意镇定自若地慢慢说道,“从古往今,被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子赶下王座的国君可不在少数。”
“他眼下要忙着应付那些咄咄逼人的大臣贵族,才暂时腾不出手来向咱们发起反击,可一旦他顺利登基,坐稳了王位,四海升平,百官臣服的,不仅是难以再想拉他下来,更棘手的,是咱们猜不到他到时候又会想出甚么刁钻古怪的招数对付咱们。弟妹,咱们只有八天时间,八天之内,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啊。”子高难得露了几分真切的焦虑,切切盯着楚意,“你心底究竟想着要给他下怎样的猛药?”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楚意依旧气定神闲,说话时毫无半点情绪,“他不是最擅长安插细作,布置耳目么?咱们就要他死在他的那些碍事的眼睛和耳朵上。”
她此话一毕,无论子高和公羊溪再问,皆不再多发一言,只是盯着
手里被她擦了一遍又一遍的袖弩出神。直到伯兮和燕离从暗门外回来,肩上还担着两个掩人耳目的箩筐。
燕离一进门,就欢天喜地地和楚意汇报,“小君叫咱们打听的事,我都打听到了。昆弟那挨千刀的倒是怪看得起霍大哥和小弥的,竟是将他俩关去了云阳国狱。那地方我跟伯兮都熟,将他俩捞出来简直易如反掌。”
“既然如此,”楚意一面说,一面低头翻着箩筐里的衣物换在身上试了试,“明儿入夜以后,就请伯兮大哥同云婵一并往云阳国狱走一趟,把他们救回来。”
燕离和云婵一听楚意如此安排,纷纷吃了一惊,云婵更是抢先一步道,“我不去,我走了,没人护着你。”
楚意闻言,抬眸朝她一笑,“我自有我的安排,你听我的就好,我和子高公子不会有事的。”说着,她又耐着性子和小燕说,“小燕,趁着他们去救霍大哥和小弥,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去做。还劳烦你去扶苏公子的旧府分别找王管家和吉福这两个人,想办法告知他们,我家公子并未命丧沙丘,即将暗中返回咸阳。”
“这,这是为何?”燕离不知所谓地咂舌道。
子高反应极快,“依弟妹你的意思,这两个人难道是昆弟的线人?你是想通过他们,将这个假消息间接传进昆弟的耳朵里?如此,只怕那厮确要坐不住了。”
“不错,”楚意点点头,“当初我之所以对扶苏公子害死王簌小君深信不疑,就是因为我故去的好友乐雎曾亲眼见着他府上的王管家与华阳殿的人有来往。而那个吉福,则是亲手将我的恩师高渐离引上了死路。这两个人中,至少有一个,是替那奸贼办事的。”
“原来如此,云婵和伯兮两个都是不长舌头、不善说话的,此事也只有我去了。”燕离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又忍不住玩笑了一句,“可惜了弥离罗那个伶牙俐齿的这种关键时候居然不在,累得我要编故事哄人咯。”
“所以,还请伯兮大哥,还有云婵,”楚意看着云婵和伯兮,恳切的目光从她不知何时戴上的半张面具里落在他们身上,“务必,要将小弥和霍大哥平安地带回来。”
子高却被她这一身试在身上的衣装打扮吓得不轻,“弟,弟妹,你这又是做甚么?”
楚意摘下那半
张面具,抚着上面复刻完整的凤尾纹,“我当年第一次见他,他就是这样的打扮,那时我的女侍还笑说不信,怎么会有人在水中还戴着个面具呢?可他就是穿了戴了,还从水中将我救起来,在之后春花烂漫的时候又与我重逢。”
她在用最平静无痕的神色,最平淡无奇的口吻低语,如痴似狂,半疯半呆。看似失魂,可她却又能条理清楚地将这一步一步做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他们都知道,胡亥的死对她的打击肯定不小,可他也是看着她是一次次在挫折和逆境中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所以在见到她之前,他并们未想到她会在一夕之间性情大变。整个人好似有大半的魂魄游离在外,时而呆呆愣愣,一言不发,时而有条有理,步步经营。看她这个样子,他们只觉得心里像是堵着团破棉絮,又闷又惑的,除了无声的叹息,他不知所措。
次日夜幕方临,楚意又拿起了她的袖弩,朝着对面的墙壁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瞄准。在昏暗的烛光里,她紧盯不放,半刻都不曾松懈,甚至摸清了那面墙的每一块砖的裂缝和缺口。子高和公羊溪都坐在她身边,隔着一张案几,她正小心翼翼地替她晾好今夜的药。
其他人早都已经按照她的吩咐出发了,云婵和伯兮虽是初次配合,但二人一个善攻一个善防,伯兮又对云阳国狱熟门熟路,只要他们和弥离罗霍天信碰了头,只怕是此刻昆弟调来整座咸阳的禁军,也休想将他们四个拦住。而楚意这些日子更多担心的,是不知昆弟那个心狠手辣的,她被伯兮燕离救走后,他会不会有所迁怒,对被拿下的他们两个动上了刑。所以她一直不断地让燕离去打听,想着哪怕是真动了刑,她也要赶在最及时的时候把人救出来。
比起他们,眼下被困于昆弟赵高手下的子檐,楚意还稍微放心些。扶苏被害的消息被他们放了出去,一直拥戴扶苏的那群朝臣们,本就不服“胡亥”继位,特别是有兵权在手的王贲蒙恬二将。昆弟忌惮着这两位的赫赫威名,自然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对拿子檐如何。更何况,子檐身边还有个身手不差的徐子婴呢。
燕离是最先回来的,不过是传句话的功夫,以他的脚程只要不是遭逢意外,楚意也是算准了他会
在子时前就回来。待灌了半盏茶水后,容他好好喘了口气,才道,“还真被小君算到了,那个住城外的吉福呀,果然不是甚么无辜良民。我才将小君交给我的话写了条子扔进去,没多久就从他住的窗口里飞出来只白鸽,朝着王宫那头就去了。”
楚意心里有数地“嗯”了一声,“王管家呢,他那边没甚么反应么?”
燕离想了想,又道,“算有吧,他看到那条子之后直接就烧了,然后独个儿在屋子坐着,长吁短叹的,我瞧着没趣儿,就转头找另一个去了。”
无论是他们中哪一个是昆弟的人,楚意都不意外,但心底还是稍稍有些庆幸那个背主求荣的,的的确确不是王管家。
“如此,这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就且看鱼会不会如我所愿上钩了。”楚意不紧不慢地喝了药,转头向子高,“子高公子,云婵和你的年纪都不小了,依我看,等这一切彻底结束,她该真正的安定下来了。”
子高闻言愣了愣,有些奇怪,“幺弟尸骨未寒,我为人兄长,如何有心情娶妻成家?”
楚意茫然抬眸,“可孝期三年,云婵等得起么?”
“小君,那山崖下水流湍急,不管是咱们的人还是昆弟赵高手底下的,都沿着流向捞了数日,均一无所获。在下知道这个结果对于小君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在下也不敢相信少主就这么走了,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小君还是不要执迷不悟的好。”公羊溪无奈地看着不知到底是痴是常的她。
只有她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让活着的人好好活呢?你们尽早成婚吧,越快越好,这样公子即可奏请为陛下守灵,从此远离咸阳,不再理会这些乌烟瘴气的争斗。”
子高得直喘粗气,“弟妹,活当然是要好好活的,咱们每个人都一样。可如今这时局,你如何叫我带着凰娘独自去享清福,留下你在这水生火热中生生死死地挣扎?幺弟在九泉之下,岂能瞑目?昔人已逝,你和他一样的这个遇事就想着独担独扛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楚意还欲再争,却被他摆手打断,“哪怕我肯,凰娘最记挂你,也是不会点头的。不然,等他们回来,你自去问罢。”
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动他了,楚意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