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烧归烧,秦王打着甚么算盘,楚意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阴阳家大厦倾颓,长生梦碎,他自知年岁渐老,注定无法独自守着南征北战一生挣下来的基业永生永世,自是考虑起了储君人选。
算上夭折的那几个公子,一共十八位王子,出身贵贱各有不同,大多都是活在父辈的光辉之下,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也不怪他们耽于享乐,碌碌无为,着实是秦王和他的能臣勇将们给带来他们的生活太过优厚。战无不胜的大秦铁骑,一个又一个国家的臣服,使得他们比亲王本身更为得意自负,晏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更别提他们还有扶苏这样一位出色的长兄,已经在前为父分忧。
然而扶苏已因楚意之计被外调戍边,看方才秦王那个脸色,即便知道他是丽姬亲生,也未必爱屋及乌,立他为储。顺延下来,子都文武平庸,且性情粗野暴戾,昆弟率直,心无城府,子高素性淡泊又体弱多病,荣禄等又尽是些无作为的纨绔宵小,数来数去,居然独剩一个胡亥。
秦王与胡亥父子之间,虽为着从前那些阴阳家撺掇出来的腌臜勾当颇有嫌隙,但这也导致了胡亥从小就吃了其他兄长从未吃过的苦,最起码晓得居安思危的道理。外人能被胡亥装出来的顽劣无知欺瞒,但他不会不知道这个儿子遇事何等冷静果决,心计城府远在耿直的扶苏之上。如此一来,楚意还真想不到比他更合适的储君人选。
这也更加能说明秦王那最后一句突兀的关心,背后的用心。若应秦王所预期,自己百年后胡亥继位,以他儿子对楚意的爱重,必然会越过现未大婚的正妻赵荇,封她为后。再来楚意出身于
逆楚,芈姓景氏,秦王现尚不知江东或有多少兵马人手,他担忧的是若江东在他百年后起兵,新君资历尚浅,又有楚意在内掣肘,胜败难定。但若那时,楚意膝下有子,立后一事,其子身系秦楚两国血统,新君可顺势立其为新储,借机与逆党化干戈为玉帛,迎楚意兄姊入秦,许世代姻亲之诺,不费一兵一卒,就为新君解决了最大的祸患。
楚意深感秦王良苦用心,只叹世事未必如他所愿。不说他们兄妹三人是否会为此甘心对秦俯首称臣,就是项梁那些个老人也不定会点头。她一面若无其事地朝光明台走,手一面无意识地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心里却宛若天人交战,左右为难。
倘若最终胡亥无奈为帝,为助他安定四海,又能阖家团圆,享儿女绕膝的福德,她自然何乐而不为。可她一想起那些无辜葬身秦军铁蹄下的楚**民,心里岂能安乐?国仇家恨,就这么算了么?那她同曾万般唾弃的芈兰,又有何分别呢?
“前边就是**殿了,老奴还有要事,就不送如夫人进去了。”于木亮见楚意心事重重,自然识趣地赶紧回避。
楚意点头谢过他此行相送,便自己往光明台去了。光明台的门照常虚掩着,可她适才一进去,就瞧见子檐直挺挺地跪在正殿门外,秋意凄凉的午后,守在一旁的徐子婴竟连件外衣都未给他添上,叫他就这样一身单薄地跪着。
趴在大门后的麟角似是因此也兴致不高,见了楚意进来也只是委屈地呜呜了两声,蹭着她裙角,随她快步进去。
“你小叔父也真是的,无论做错了甚么,怎的一回来就叫你跪着。徐少侠,劳烦你去屋中寻件外衣来,免得小公
孙受风着凉。”楚意一边心疼地吩咐,一边伸手去扶子檐,却被他冷淡地避开。
楚意心下一惊,看着他青涩的小脸上面无表情,甚至看也不曾看自己一眼,寒意遍布全身,却还是试探着去扶他,“子檐,听话,先起来。”
这回子檐直接漠然将她的手拨开,朝殿内恭恭敬敬俯首拜了个大礼,“还请小叔父允准,让子檐离宫,随父北上戍边。”
原是小孩子心存孝意,楚意欣慰地笑了笑,“姊姊知道子檐孝顺,可是北地荒凉,子檐还是安心留在咸阳念书,这样才是尽了最大的孝义。”
谁知稚子胜的一双清澈无邪的眼睛里净是陌生,“子檐自幼读书学礼,知道何为孝,何为义。”且他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心里藏不住话,“如夫人害我父亲被贬关外,难不成还要欺子檐年幼,让子檐担一个认贼作父,识人不清的骂名么?”
“谁告诉你这些的?”楚意只觉得自己的额角跳了跳,强忍了火气瞪了旁边拿衣服过来的徐子婴一眼。徐子婴连忙无奈摇头,她才又道,“咱们子檐是最懂事不过的了,那些风言风语,小人诡辩,怎可胡乱听信,任他们离间自己人?”
“那姊姊只答子檐,是不是姊姊派人去父亲府上传话,父亲才入宫来的?”子檐大声地质问楚意,童音嫩脆,杂糅了几分哽咽的嘶哑。
楚意无话反驳,她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此刻光明台大门大咧咧地敞着,不知有多少耳朵眼睛正巴巴地盯着他们自乱阵脚,她不知自己当如何向子檐解释。那些大人们的心术邪思,是王簌至死都不肯让他沾染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违了她的夙愿。
“他要去,就让他去。”胡亥从
殿内幽幽走出来,脸色厉然,似有怒意。
楚意还欲再劝,“子檐,无论你是听了谁说,都要相信,姊姊是答应过你母亲要好好照顾子檐,自然是不会害子檐的。边疆之苦不是小孩子受得了的,子檐乖乖听话,先留下来好么?”
子檐的执拗脾气想是既随了扶苏又随了王簌,不再理她,只拱手朝胡亥郑重一拜,“多谢小叔父成全。”言罢,便小大人模样地甩甩袖子,带了徐子婴一齐到自己的房中立刻打点收拾起来。
此后直到第二天清晨不告而别,子檐都不肯再与楚意相见。哪怕是她亲自拿了饭菜来敲门,小孩子都已歇下为由,拒之不见。楚意从未见过他如此逆反,只道自己无用,对不住王簌临终所托。
她在子檐曾经住过的东阁里讷讷坐了半天,望着前不久被子檐讨过来摆在屋中的那块王簌的字匾不吃不喝地出神。云婵来叫了几回,不见回应,胡亥自己放心不下,便亲自过来看她。
只见那素衣女子怅然孤坐秋光下,辫发散出些许细碎,挡住了她生红的眼眶。她从前是个不大爱哭的,像这样眼眶发红的时候都是少有。胡亥在她身边坐下,对旁人他还真没这样好的耐性,“他去,未必不是好事。”
楚意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长长吁了口气出来,“这楚意也明白,只是公子不奇怪么,即便扶苏被贬引得满宫上下哗然,可怎的谣言会传的这样快,才多久楚意命人去扶苏府报信的事,就传到了子檐耳朵里?”
“宫中鱼龙混杂,那些人的眼睛耳朵丢得到处都是,你当然防不胜防。”胡亥说着,却也隐隐觉出些不对味。
“恐怕没那么简单。”楚意慢慢道来,“子檐虽然
年纪小,但是个极机灵的,身边的徐少侠也是个明事理的,要是随便找个人来同他们说嘴,哪里肯这般轻易就信了。怕只怕,是咱们熟悉的人中出了不安分的。拿捏住这样的机会,将子檐从光明台挪出去。”
她意有所指,胡亥听得明白,却又怕她心软,“宁肯错杀。”
“还请公子容楚意再亲自探一探,兴许疑错了人?”可她诚然心有不忍,更或者是还保留着最后一点期盼,“还有一点,楚意没能想透,若那厮背后主使是赵高,他一心要推公子为储,子檐养不养在光明台似乎与他的算计不痛不痒,又何必多此一举,离间了咱们?”
胡亥直言不讳,“八成,是为了他女儿。”
楚意这才想起秦王将赵荇过门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开春,要是赵高为了赵荇这么做,的确是很有道理的。毕竟之前秦王将子檐交给胡亥和楚意照看,多半是看着子檐和楚意投缘,哪怕赵荇进门做了正妻,子檐又不是胡亥亲子,她没有理由将孩子要过去养。正室新嫁无子,却让妾室教养侄儿,赵高也是想着怕女儿嫁进来就被人因此看低,于她于自己本身不利,干脆施计将子檐撵走。
如此解释倒是说得过去,可楚意还是觉着不对劲,她正要开口,就听胡亥急道,“不对,赵高那时也在殿中,他腾不出手。”
这样一来,可就难缠多了。楚意头痛不已,她本是打好了算盘,待卢千行一落网,父母大仇得报,她就和胡亥一块带着子檐回江东。谁想这世事瞬息万变,如不了秦王的愿,更全不了她想要的圆满。
储位之争一触即发,那个躲在羋兰卢千行之流身后的人,终于没了替死鬼作保,慢慢露出真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