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里大半的日子子高都住在了光明台,他是因生母不在才早早出宫开府的,到开春府里和生母故居都堆了许多事又没个理家主母,再没道理继续赖在光明台蹭吃蹭喝。楚意见云婵也快好利索了,怕成日呆在宫里把她闷坏了,就做主让她跟子高去他府上几天。想到在外头她和霍天信兄妹俩方便相见,她也没说甚么,顺着楚意的意思就跟去了。
光明台又回到了从前只有楚意胡亥朝夕相对的日子里去,大事小事样样都落回了楚意手里。不过光明台这样巴掌大点的地方,再大的事能大到哪里去,除了偶尔要去太官署嘱咐师傅们备膳时要添甚么,忌甚么,她大多时候都还是清闲的。
离正室婚期不过须臾几日,胡亥却依旧置身事外,仿佛到时候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是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光明台连着多日大门紧闭,楚意也不大出去了,那些上赶着送礼的人来来回回吃了几次闭门羹,也都不再肯上门。
外头的传言臆测也跟着水涨船高,有说胡亥无情,辜负赵荇自小情深的,有说胡亥荒唐,专宠楚意这般出身卑贱的妾室的,还有说赵荇厚颜,热脸偏贴冷屁股的,更有大多数在说楚意狐媚,迷了胡亥三魂六魄去,不知礼数的。
静说说起这些时,替楚意愤愤不平,可那主角自个儿却只顾着笑,“我的好静说,平时你是最沉得住气的了,为着这些个没根没落的话生甚么气?”
静说恨恨地一戳她的脑门,“糊涂虫,这事儿就单单是几阵耳边风那么简单么?你也不好好想想,胡亥公子甚少在外抛头露面,他纳你入门到如今,你们小夫妻俩虽在江湖上闹了这么多动静出来,但前朝后宫多少人也都蒙在鼓里,原都当你安安分分,是个不拔尖
不冒头的本分人,如何到了这个关口却又这么多闲言碎语指着你来了?”
楚意还是笑眯眯的,可那笑容淡淡的,没入她浅褐色的眼眸里一下就没了痕迹,口吻徐徐,“指着我便指着我罢,有人以为自己是拿了利剑尖刀要来扎我的心口,却不知连我的衣角裙摆都碰不着。”
其它人家里,无论男女嫡庶,大多是最在意名声不过了,像这般门里面妻妾内斗,嫡妻受辱之事,但要闹起来,不光她们自个儿在外人眼里失了德行,就连丈夫也要落个治家不严的名头,受人耻笑不说,一旦被人拿住了做文章,从轻发落也必然丢了饭碗。特别是那些根基尚浅却又官职不低的,最怕受名声所累,大半生的辛苦打拼就全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有那些高门世家,不止为自己,更要为家族后世打算。
赵荇为了自己以后不被胡亥轻视,走了这一招,虽是给自己挣了体面,但要是放在平常人家,这也就算是断了未婚夫胥的前程。她的出发点是好的,手段卖弄得却不高明,咸阳城中还是明白人占多数,十有八九也瞧出了胡亥这位新细君目光之短浅。而且内里胡亥和楚意刚好与世人截然相反,是最不在意名声评议的,赵荇费尽力气,也只给自己捞了点面子,实在得不偿失。
静说走后,胡亥一面给她在院中扎秋千,一面听她和自己说这些闲话,便起了性问她,“若换作是你,你当如何?”
楚意闻言,撑着打扫落花的竹笤立在院中,远远朝他傲然一笑,“要是换作楚意是如今赵女公子的处地,楚意宁肯不嫁。”
她话音刚落,他就停了手上的活计,三步作两步朝她走过来。少年郎长得快,身形随着年岁阅历,越发颀长高大,鹤形螳势,倾身上前
时,一下子就挡住了楚意头顶正好的春光。
嗓音沉沉,陈述口气,“非嫁不可。”
楚意脸一红,低头伸手将他轻轻往旁边推,“快干活儿去,别挡着我了。”
这厮稳如磐石,纹丝不动,反倒一把将她捞了过去,用额头去轻抵着她眉心,执着低低道,“你当如何?”
“没有甚么非嫁不可。”楚意弯起唇角,只半边的梨涡似酿了醉人笑意,“要是有人早楚意一步与公子情意笃定,哪怕楚意费尽心机,不过是你们情比金坚的证明,自己也成了笑话无疑。还不如看开点儿,趁早避开一场纠缠,各自安好最要紧。”
胡亥定定瞧了她半晌,她从来都是好看的,自头一次从水里将她捞起来时,即使那时是简寡的孝衣,眼角一粒泪痣仍是一股子清冽的英媚,后来天香楼外,他拿小石子扔她时,灯火和月色映衬着她宜喜宜嗔的眉眼,就曾令他心下一动。只是那时初来乍到,没成想,那个古灵精怪的矜傲女子,如今竟在他心上搭了窝,赖着不走了。
而他又哪里舍得让她走。他用力将她箍在怀里,“幸好我非你不可。”
不然还真就为了这句各自安好,分道天涯了。楚意想起从前自己对他和赵荇的误会,心里默默替他把没说出口的半句话补上。
转念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笑话自己之前胡乱妒忌,当即羞恼不已,轻捶了小郎君一下。
二月廿八,春风醒就,风和日丽,诸事皆宜。胡亥大清早起来就阴沉着脸,也不准那些服侍婚仪的人进到光明台来吵了榻上楚意的回笼觉,独个儿沐浴梳洗,匆匆换了新郎官的礼服出去了。
楚意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子高原还在忧心今日她这里门庭冷落了不好看,想让云婵回来好歹有了门面,她
并未答应。胡亥娶亲,她或多或少都有膈应,哪里会不伤心的,只不过她也有自己的盘算。依照赵荇的张狂性子和赵高宠女的程度,借来用于婚仪的麒麟殿定布置一新,花团锦簇,不知会有多少朝臣世家要来捧场。用那边的喧闹若市衬光明台此刻沉寂冷清,无不叫某些好事之人揣测赵荇还未过门,就苛待妾室,故意不叫人照管,存心在大婚之夜给妾室下马威。
兼她在筹备婚事时,多次插手干预,甚至不惜出言顶撞,弄得赵高焦头烂额,严姬大感不快,早就已是咸阳城那些内宅女眷的圈子里传开了笑话的,善妒专断,不识礼数,不顺长辈,比起之前她放出去那些编排楚意的话还要难听百倍。楚意索性就将势就势,坐实了她善妒、欺压妾室,也让她尝尝名声亏损所带来的苦头。
任凭外头锣鼓喧天,闹得震天动地,楚意也只是闭紧了大门,坐在胡亥搭给她的秋千上,边晒太阳边打着盹儿,隔墙也能听到不时路过的小宫女们嚼舌头。听说秦宫里的公子公主去了大半,连尚在孝期的昆弟也被荣禄将闾两个不着调的生拉硬拽了去观礼,唯独常日跟胡亥来往最多的子高没见露脸,许是身子又不大好了的缘故。
楚意腹诽,人家有妙手医仙公羊溪的良方帮着调养身子,气色大好,一早就携了准媳妇儿出城踏青郊游去了。
又说起新娘风光,一袭鸦青金丝绣并蒂牡丹裙裾,外罩玄色蜀锦凤纹彩雀羽裳滚了金红喜庆的边儿,大襟窄袖,腰上那枚薄金贴青玉麒麟带扣,成色温润通透,系珠玉宫绦在侧,亦步亦趋,莲步曳曳。却下孔雀翎羽扇,见盛妆新娘眉目如画,巴掌大的小脸上笑意盈盈,一双丹凤目眼波流转,望着新郎含情脉脉。可那
郎官儿全程拉长着脸,不说回看,就连扶也不曾去扶上一把,冷着那张英毅俊俏的脸,勉勉强强过了同牢合卺之礼,不情不愿地将新娘送去了葳蕤台。
送亲的仆婢排着长队,敲锣打鼓地围簇着新人的车驾往葳蕤台过来。楚意这时正登临光明台顶层阁楼,靠着两掌宽的沉木窗棂半坐,麟角见乖觉,她神色淡淡,谨慎地跟在她脚边,叼着她的裙摆,就怕她一个不小心跌落下去。
她一面抱长筑于膝慢悠悠地调弦试音,一面仔细听着不远处的锣鼓乐声何时停止。只待那边乐音一歇,她便翻手而起,拨开第一个音符,筑声雄浑有力,临高声远,不愁传不出这高墙大院。
但胡亥是个不通音律的,可以说是毫无天分,即便有楚意在身边耳濡目染多时,依旧不辨琴瑟筝鸣。要让他一下子就听出是谁在弄乐,委实叫楚意头疼了好一会儿,这才选了素日最喜信手试音时奏起来的那曲江东小调,想着曲短顺耳,反复弹拨几遍,胡亥就是再听不懂,也能留了心。
想来她是低估了胡亥的耳力,从她的击片初次扣弦时,他便将她的心思了然于胸。他在**殿的正殿前转了身,朝着和赵荇,和葳蕤台相背的方向信步而去。
赵荇愕然呆立在原地,眼看着和自己穿了同一匹缎子裁成的婚服的新婚郎君头也不回地从自己身边走远。她从未见过他有这般高兴的时候,虽然面上瞧不出,但从他前所未有的欢快脚步,她能轻易察觉到。
身后有很多人在喊着他,或惊慌,或诧异,或讥讽,或愤怒,他充耳未闻,从未回头。
因为前方那扇最熟悉不过的门后面,才是他心之所向。
那里有满院玉桃娇粉,那里有一地春光旖旎,最最重要的是,那里有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