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意是被冷醒的。
她未着寸布,裹在一条薄薄夏褥里,本该睡在她身畔的弥离罗也没个动静。她体寒难耐,却又因宿醉困得睁不开眼,只能闭着眼小声抱怨,“小弥,我冷。”
身侧半晌无声,就连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也听不到。
她全身绵软乏力,着实懒得撩开眼皮看上一眼。只觉臂上一沉,像是谁丢来件衣裳盖在身上,刚好掩在她鼻翼下,她这才勉强半撩起眼皮,迷迷糊糊就看见那仿佛是件鸦青色的暗纹夏衣。
她尚且纳闷弥离罗仿佛从来没穿过这种深沉颜色,适才嗅到了那衣衫上清淡的桃香,登时灵台一片清明,猛地从榻上裹着被子就坐了起来。
榻边正在系腰绳的胡亥听到响动,转过头瞧着她,他眼中泛红,想是宿醉未醒更兼昨夜又与楚意胡来了那么一场的缘故。
零碎的记忆一点点浮现眼前,楚意攥着被角的手抖得厉害,只觉得自己的脸宛如被火烤着般燥热难忍。好半天方心虚地憋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公子,您别这样瞧着我。”
胡亥依言淡淡背过身去,有些不大自在,“你的衣服放在那了。”
楚意斜眼瞧见枕边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亵衣外裙,脑袋里嗡嗡作响。她用力闭了闭眼,竟是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
她几乎是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胡亥就在外室矮几旁静静等着她,仿佛是早就猜到她定然有话要对他说。
却不想楚意迟迟没有从里屋出来。她捂着脸坐在榻沿,不见哭闹,更不曾寻死觅活。女子失节虽是大,然昨夜是他二人两厢情愿,她没有可怪罪的,也并不后悔。她头痛欲裂,那些痴缠嘤咛尚历历在目,之前在水中时诚然乃情势所迫,她原以为到此为止即好,谁料自己怎的这般没出息,一步步,一寸寸,竟是
甚么都搭了进去。
若要虞子期那个古板的家伙知道,江东,她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公子。”终于,楚意从屏风后绕出来,神态自若,一头青丝从肩头垂落腰际,随她不急不缓的步调微曳,“昨夜是楚意放肆,还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早早忘了,少添烦扰。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楚意也不会与外人提起,待楚意功成依然会按照与公子之前所约,不会令公子为难。”
胡亥把玩手中物的动作一滞,微微扬头望着敛眸立在他身前的她,不自禁蹙了蹙眉,“你竟是来与我说这个的?”未等楚意答话,他又有些急切地逼问,“你可知,女子失节,是何等大事?”
“我知道。”楚意盯着他的眼睛泠光蹁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可公子知道么,比失节罪孽更深重的,是不忠,对国不忠。即便公子与楚意都能一笑而过,此事但要落于江东父老眼中,便是我虞楚意不明是非,妄自失身他们恨之入骨的秦人,我景氏虞家自诩忠义,楚意如此行径只怕要连累家门,无辜蒙上这奇耻大辱。更怕那些与楚意不睦的人,还要借此大做文章。那江东,楚国,就再容不下楚意了。”
胡亥闻言,起身逼近她几步,连连讽刺地冷笑,“你虞楚意当真是忠义之后,满心满眼全是楚囊之情。我只问你,在你心里,确然从未有我半分席地?”
楚意这回没有嘴硬,只求一个无愧于他,“吾见众生皆草木,唯独公子是青山。”然她更不敢有愧于国,“胡亥,我喜欢你。但你是秦国的公子,你身上流着亡我山河之人的血,景氏接纳不了我对你的这份痴心妄想,你明白么?”
“我从不稀罕做这个秦国公子。”胡亥的嗓音沉沉,手中忽而冷硬地掼出一物,便拉开门,拂袖而
去。
留下楚意孤零零地对着大开的屋门,还有地上那支桃木簪子。楚意低头瞧着那簪子愣了好一会儿,就连子高何时靠近的,都未发觉。
子高俯身将簪子拾了起来,楚意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子高公子,您是不是都听到了?”
子高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大家都在楼下等着姑娘和幺弟用早膳呢,幺弟方才气势汹汹地跑出去,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消气赶回来,所以姑娘先安心和大家一块吃点东西罢。”
楚意还是摆手推拒了,自嘲地摇了摇头,“原还想着此事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没想到,这才几个时辰便要坏事传千里了。”
“姑娘与幺弟两情相悦,一切水到渠成,何必见怪?”子高索性请她先一块在屋中坐了下来,“姑娘心中以家国为重,事事有所顾虑,甚至连自己的私情都一再克制。但姑娘委实不该因此放弃幺弟。”
“此话何解?”楚意随口问。
子高耐性极好地缓缓道,“姑娘可还记得你与幺弟初见那时,是在下相。”
楚意好笑地弯了眼睛,“怎会不记得,我还记得后来他还随决明子先生一道出现在我十七岁的生辰宴上拜会我世伯和兄长,被我认出来之后他掉头就跑,还嫌我那时脾气刁蛮,拿小石子砸了我的脑袋。直到之后我去咸阳,他却不肯认自己去过下相了。”
子高也跟着笑了笑,“若我没记错,令兄当时还有意引幺弟做姑娘的夫婿?”
“子高公子莫不是要跟楚意说姻缘天定的俗理儿?”楚意的笑意渐淡,眼神一转望着远处,“他那时是以决明子先生的弟子身份出现在我兄长面前,决明子先生与先考先妣交情匪浅,兄长自然是要给他几分薄面的。如若那时他真的答应,却等知道了公子的
真实身份,也难保我这个死脑筋的兄长当即反口毁约。”
“那这回姑娘可莫怪子高自作主张。之前姑娘托付子高路过下相时替姑娘向令兄报平安,子高谨记姑娘嘱托,路过下相时便亲自登门。一来,是替姑娘向令兄报了平安,而来,也是替幺弟向令兄提了亲。”子高逐渐显露出他本性里的狡猾,不紧不慢地说着令楚意瞠目结舌的话,“幺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待人接物素来冷清得很,除了我,巴清夫人还有夏好师傅和崔太医,他可是从来不理人的。但那次我回宫后,得知巴清夫人仙去的噩耗,我原还在头疼那孩子会不会就此画地为牢,将自己关进光明台再走不出来。不曾想,还没见到他就听崔太医说起了你的名字。直到后来见到姑娘,我便知道幺弟认定了你。”
楚意长长叹了口气,“所以,公子便打着这样的主意兀自去见了我兄长?他是不是直接就把公子扫地出门了?”
子高觉得她最后一句的口吻极为有趣,拍腿哈哈笑起来,“没想到子期公子在亲妹妹眼里竟是这样顽固不化又蛮不讲理之人。他既然在知道子高身份的情况下,还能敞开虞家大门迎接子高做客,自然也还是能听子高说上几句的。更何况, 对于幺弟这个准妹婿,子期公子诚然是没有任何异议的。”
“他竟答应了?”楚意惊奇地瞪大眼睛,“子高公子可不要为了劝慰楚意,便编出这样不着调的话来诓我。”
“我诓你作甚?你若不信,我这有令堂的亲笔书信为证,便错不了了。”子高说着,从袖袋中摸出妥帖放置的一方绢帛递到楚意手边,“此信早该给姑娘了,只可惜此间风波不断,故而一直耽搁着。索性眼下,也算子高这个信使不辱使命了。”
楚意将信将疑地
接过去一看究竟,那皱巴巴的绢帛上的字迹苍劲整齐,是她从小趴在虞子期的桌案前亲眼瞧着他一笔一划习练出来的篆体。哪怕是幼时他出门在外,送回来的家书中与她的只言片语加起来都不及此番这一方绢帛上的多。
“楚意姑娘,幺弟从不受限于国家和血脉,你可以说他是滇人,也可以说他是秦人,更可以说他是决明子的弟子,巴清夫人的义孙,故而以秦国公子的身份来定义他,太局限了。所以他是胡亥,而且,只是胡亥。这么说,姑娘明白了么?”子高见她看得神情幽幽,自知他这个说客已算得上是大功告成,便将那支桃木簪子轻轻放在桌案上,起身要走,“幺弟在气头上,未必会记着要骑马,你眼下要去寻他的话,麟趾应该还在厩中。”
那支桃木簪子因为胡亥一时不知轻重的手,摔在地上时不小心从中裂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楚意放下虞子期的书信,重又将那簪子放在掌心打量。用的仿佛是普通桃木,可最具价值的还是用在上面的雕工,那一枝春桃雕在簪首,栩栩如生,却像是比照着她的笔法画迹所造。
好似一晃眼,她就能看到胡亥披衣坐于灯下,聚精会神地对着这般小女儿气的玩意儿精雕细琢。她甚至还能猜到若是困了,他打呵欠时眼角无意渗出的泪珠挂在郁郁的眼睫上,晶莹闪烁,那几分渐渐消却的稚气就在此时若隐若现。
楚意释然地伸了个懒腰,将披散的墨发拢在臂弯里,不必对着镜子,她就能娴熟地辫成一条长辫。
麟趾在马厩里恭候多时,见到是她来将自己牵出去,更是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地就要来蹭她的脸颊。
她打马从车水马龙的集市经过,向着城外跑去。
她终于越过这芸芸众生,毫无顾虑地奔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