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一想胡亥好静,向来是不喜欢歌舞宴饮的,就是弥离罗与子高磨破了嘴皮估计也请他不来。楚意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在客栈宽敞的后院里一眼撞见胡亥静坐席上,远远瞧着伯兮与子高动手炙肉。
当他漆黑的眼珠不经意转向楚意时,她宛如触电地抖了抖,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紧紧相扣。不用闭眼,浸于水中的记忆就兀自浮现在眼前,羞得她只觉耳根子都在发烫,恨不得即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弥离罗心直口快,见了她这般脸色,想都没想就扬声嬉笑起来,“虞姊儿,酒都还没端上来呢,你怎的就先醉红了脸呀?”
“是这天,天儿闷得慌。”楚意心虚地引袖将不争气的脸蛋掩住,可此夜月朗风清,今夏韩地里难得有这般凉爽。
弥离罗奇怪地挠了挠头,却听坐在胡亥右边的子高忽然喊她,“楚意姑娘才醒,小弥你就别缠着她了,去,跟着伯兮天信一块到厅堂里搬几坛子酒来。”
“要卖力气的活才想到我,我身上也有伤的好不好,你怎么不叫霍云婵去。”弥离罗不情不愿地哼哼,却还是乖乖跟在伯兮和霍天信身后去了。
“还站着做甚么,炙肉也快成了,都来坐啊。”子高边说边笑眯眯地瞧着楚意身畔的云婵点了点自己的手边空着的半边席位,“凰娘,你来这里。”
“不。”云婵果断往楚意背后缩了缩。
就这么一晃眼的空档,公羊溪已经自己寻了最靠边的空席坐下,但她旁侧也正好无人去坐。楚意暗暗看了一圈,除了公羊溪,就只剩下胡亥与子高身边各有一个空位,子高那边她自然不会去讨这个嫌,如若不想雨胡亥同席,去和公羊溪一桌最好不过。
她这般向着,脚步刚刚偏转就被正拿刀切肉的燕离抓了
个正着,拿她玩笑道,“虞姑娘你这是要往哪去坐,颍川一行你可是咱们的大功臣呀,往角落里挤做甚么?”
她还来不及辩驳,便被子高抢了话头去说,“楚意姑娘,到幺弟身边去罢。”
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细眼弯弯,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每一次楚意仿佛都看到他背后那条狐狸尾巴在摇来摆去。但这回不一样,他的眼神温慈,带着某种期翼,像是在盼着她向前一步。
楚意没有动,她太了解自己了,只要多看一眼,多走一步,多近一寸,多念一分,必然分不清底线。
“爱坐哪坐哪。”本是一言不发的胡亥冷不丁道。
于是楚意安心坐在了公羊溪身边。
偏生燕离与弥离罗生了副半斤八两的粗神经,不懂辨人颜色,“少主又不是洪水猛兽,虞姑娘怕甚么呢?”
楚意尴尬地笑了笑,“那不如请小燕兄弟上座?”
燕离禁不住这般婉转的激将法,正要丢开小刀过去,就被胡亥斜飞过来的一个眼神唬得退了回去。他虽一字未说,可那凶巴巴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说,“你敢。”
这时去前厅搬酒的三个人也前前后后回来了,说说笑笑着,也都分别坐下。云婵最是无可奈何,霍天信被弥离罗霸着,伯兮与燕离一向形影不离,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在一处,就连公羊溪身边也被楚意捷足先登。除了子高身侧的那半边空档,还真是无处可去了。
席间弥离罗提起一坛子赵酒挨个为众人添满,楚意虽不饮酒,但多少还是知道这天下酒瘾,向来是以赵秦为烈,她在昆弟处领教过秦酒的苦辣,已是招架不住,更何况比之更甚的赵酒。
她瞧着自己手里满满一碗发愁,遂道,“各位,楚意自愧体弱,素来又不沾酒饮,此番可否以茶代酒相陪,免得酒后徒生事
端,惹各位挂心。”
谁道燕离仰头大笑,“一顿酒罢辽,喝不死人,虞姑娘可莫要杞人忧天。再说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不还有溪姊在么?再说再说,此间不善酒力者,绝非虞姑娘一人,还不是照喝不误,我说得对吧,少主?”
胡亥一言不发也不扬手敬酒,只兀自一口喝干碗中佳酿,豪气之至引得燕离与弥离罗两人连声叫好。可他素来滴酒不沾,这般猛灌,倒像是在与人斗气。
公羊溪瞧出楚意的疑虑,轻声安慰她,“烈酒暖身,偶尔一次不妨事的。千羽阁难得从阴阳家手里扳回一城,这一来,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枉死的老阁主和同伴们了。虞姑娘,就当是陪着我们笑给他们看罢。”
话已至此,若楚意再要推辞,那便太过扫兴,索性酒碗一端,皱着眉头硬生生灌了半碗进去。弥离罗见了,拍手笑道,“之前赛马我让了虞姊儿半个马身,但这一回我可就不让着虞姊儿了。”
说罢,她手里的酒碗已经空无一物。她出生塞外,年纪虽小,酒量却大,然楚意偏是个轻易不肯服输的脾气,经她一激,登时头脑发热,非要强喝下剩余的半碗。
既是如此,众人手脚放开,酒坛空了一个又一个,就连胡亥也被燕离与子高拉着,变着花样地劝酒灌酒。他与楚意本是量浅之人,哪里敌得过这些混迹江湖的家伙,他们也是非喝到尽兴不可,划拳唱歌,声高危月,若不是自前日客栈中出事后,陈林便命此间掌柜遣散了其他客人,恐怕这一夜有多少人要受他们惊扰难眠。
直到夜深人静,席上已是杯盏狼藉,其中男女喝得东倒西歪,就连一贯警醒的云婵也被子高连哄带骗地灌了个不省人事。客栈掌柜和几个跑堂候在前厅已久,就为了这时候来将他们一一搀回
厢房。
楚意晕乎乎地撑着头,推拒了要来扶她的掌柜,瞧着已经醉死的众人,无可奈何地腹诽,要是阴阳家在此时趁虚而入,恐怕还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楚意记不清自己被弥离罗和燕离又劝又激地喝了多少,幸而她不是贪杯之人,自知触到了底便狡猾地假装醉死,这才使得他们不再纠缠,转而去向胡亥和霍天信举杯。以致于做了此夜,最后一个勉强清醒的人。
她原是这样以为的。
在她摇摇晃晃站起来,瞥见同样准备起身的胡亥前。
“公子没醉?”她咧嘴远远朝他一笑,月色下她姣好的脸颊涂抹上两团迷离的醉红,看上去竟有几分纯真的傻气。
“醉了。”他闷闷地点了头。喝多了以后,嘴上就比寻常要老实许多。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意说,“那奴……我送公子回屋罢。”
当她摸索着扶上他手臂时,就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在发梦,梦里一不小心就回到旧日时光,可那时哪怕是断了一条腿,他强撑着都没肯让她扶上一把。更别提,像这般彼此依仗,慢慢往前走,一直越槛上楼,拐弯入门。
房门合上未久,忽闻楼外雷声轰鸣,转眼暴雨倾盆。这场雨来得又急又凶,若是他们再晚一步进屋,恐怕就要做了落汤鸡。
“公子,你怕不怕疼啊?”楚意方才在外被骤风吹得头晕目眩,将胡亥丢在榻上后,嘴边的话问得没头没脑,却还要强撑着替他卸去靴袜。这是她以前做惯了的事,如今也是无意识地就俯下身子这么做了。
而胡亥摇头,“不怕。”
“那你也不怕死么?”楚意笑了笑,勉强爬起来替他换下外衫。
胡亥却骤然一个翻身,整个人倾在她身上,酒意上头时便有些使不上力气。但他还是诚实地答她,“怕,怕你死。”
他的
头轻轻埋在楚意颈间,带着酒气的呼吸热腾腾地喷洒在她耳根后,她已是醉在梦中,可即便是清醒时刻,她也知道自己是很难推不开他的。
只因多看了一眼,多走了一步,多近了一寸,多念了一分,她就知道自己无药可救了。
像是亲手在自己身上放了一把火,把理智与顾虑全烧光。但要此人再朝自己迈进一步,她便可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与他一起跌进横在他们之间国恨家仇的那个万丈深渊。
“你不要走。”胡亥缓缓地半撑起身子,却是与她额头轻抵,她能看清他微敛的羽睫下氤氲着朦胧的雾气。
“甚么?”楚意定定地瞧着他,他是世间罕有的俊俏,多一分阴柔,少一分粗犷,冷冷清清却又身在红尘,眉宇间的稚气青涩渐褪,越发的硬朗。
“我不该让你走的。”他的口吻里七分酒意三分孩子气,像个迷失在人群中的孩童好不容易回到父母身边,“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鬼使神差地,楚意应了一声,“好。”
窗外水溅飞檐,滴滴答答,淋淋落落。
他笑时,雷声温柔,暴雨静默。
楚意就这样借着酒劲吻上他噙着浅笑的薄唇。
他亦低下头,捧起她醉红的脸颊,加深了这个吻。朝她大步流星地走去。
楚意张开双臂去拥抱他,这些日子他瘦了太多,平时层层叠叠的衣裳穿在身上,轻易看不出来,非要她自己用手去丈量才能有所察觉。毒酒和连心咒的磋磨,纵使是正当壮年之人也未必承受得住,他却一声不吭地默默扛了下来。恰如当时月月扼臂取血,他总是这样一个人悄悄地忍耐着。
床头的纱帐漫不经心地滑落,楚意放心大胆地把自己交在了胡亥手中。
屋外风雨潇潇,帐内有人撩云拨雨,那灯奴里灯花摇摇,似醉非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