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蛰童所争取到的空隙间,陆晰俨然远远脱离了胡亥的攻击范围。
楚意无声地扫了一眼周遭,明明半个时辰前还灯火辉煌层奢丽赌窟眼下已犹如一片废墟。站在厅堂中央的陆晰漫不经心地脱下他的足袋,赤脚而行,一不留神被掩盖在染血白羽下的夜明珠碎片刺破皮肤,他却浑然不觉,走出一条带血的路。
“公子与夫人都是头脑聪慧机敏之人,我的这点小把戏也不过是班门弄斧。只不过,有一处,你们错了。”一步一步仰头望着站在高处的胡亥楚意,从容的笑意一点点崩塌,“我虽然确实不是陆晰,但家主既然把这个名字和身份借给我,那么……我就是陆晰!”
说话间,他突然高高纵起,伴随着他那声还未落地的呐喊,气势汹汹地持剑杀向胡亥。后者却纹丝未动,甚至连楚意也镇定自若,之间夹在他们中间的弥离罗已经紧跟着一跃而上,发起回击。
“不好!”楚意这才察觉不妙未免为时已晚,原来他这番贸然进攻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前招,真正的后招却在他身后的蛰童。
鸢尾鞭随着弥离罗腕上发力狠狠甩出去时,已然比蛰童看出了攻势轨迹,她趁机以疾厉出手,也不顾鸢尾鞭上锋利无比的倒刺,毫不犹豫地一手擒住,借一股子强横的蛮力连带着弥离罗施加在鞭子上的力气一并收归己用,猝不及防地反手甩臂。
弥离罗根本来不及松开提鞭的手,整个人就已经被好好地掀了起来。她的身体带着惯力撞在半空中繁星般密集的夜明珠上,她想伸手去抓夜明珠上纤细的长丝,却一下子稀里哗啦将它们一并拽扯落地。
“小弥!”明暗只在一瞬,楚意看着弥离罗从空中坠落,忍不住呼喊出来。
却被陆晰近在咫尺的声音生生截
断,“小君在看哪里呢!应敌不专是会死的啊!”
光线暗下来的一瞬间,胡亥抱紧楚意的腰,反应极快地横过太阿在她脸前一挡,趁陆晰换手再来的眨眼间,果决地抬腿踢中他胸口,正好施展轻功借机带楚意朝着高处与他拉开距离。
“躲好。”胡亥将楚意藏在角落,旋即纵身没入黑暗。
就像是被一块巨大的黑绸包裹,一旦天顶的夜明珠陨落,整座赌楼便会陷入宛若深井般的幽暗里。她尝试摸到墙边想要开窗引光入室,却在这时才猛然发觉,捞月窟从上到下,没有一扇窗户,全靠外墙角落细密而微小的孔眼通风换气。
武者的夜视能力极强,更何况像云婵和霍天信那般曾长期拥抱暗影之人。在这一点上,楚意未曾担心,所有担心无非压在神出鬼没的蛰童和陆晰身上,捞月窟是他们的地盘,天时地利已被他们完全占据,就算楚意对武功一窍不通,但也能看出来他们已经在利用好不容易得来的优势,伺机而动。
然而楚意还是想得太简单,但听一声绵长低沉的埙音,似阴间的厉鬼在哑声吟唱,刚刚接下陆晰笔直一击的云婵还未站定,身后立即就又猝不及防地冒出来黑衣人,握剑刺向她一瞬间的空门。
千钧一发之际,云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手反背凰翅刀,上身前倾躲避的同时足尖点地轻旋,右手凰翅刀朝着偷袭者的腰胯间干脆利落地横扫过去。力道强悍到几乎把人拦腰劈开的程度。
楚意靠着墙根,紧张地捂紧自己的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她的心就快从嗓眼里蹦出来了。她从未见过如此杀意满满的云婵,仿佛只有在生死一线时才能将这个她逼出来。
随着调不成调的埙声起落,长短不一,高低无序,越来越多的黑衣
死士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钻了出来,预判精准地袭击胡亥众人。仿若阴魂索命,手段凌厉狠辣,身法刁钻,绝不是平庸之辈,就连胡亥和霍天信都差一点就着了道。
弥离罗本就因方才被蛰童反击而负伤,身形动作也不如平常迅捷,浅浅挨上了陆晰一剑。禁不住烦躁地叫道,“臭**,小白脸儿,这么打很痛的知不知道!”
将这么多高手汇集于此,无视在场所有无辜人的性命,就为杀死胡亥和剿灭千羽阁余部么?
就为一把太阿剑么?
楚意不自禁地攥紧袖中的拳头,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允许阴阳家那些腌臜败类们再次得逞。
舌尖***住上颚,她拼命地强迫自己保持冷静。那些黑衣人的身法越发诡谲多变,每一次出击都像是经过多次演练配合般准度和力度都拿捏得近乎完美,胡亥等人与其说是在闪避,实则更像是在被这些人当做鞠球踢来踢去。
胡亥也察觉到了如此被动的处境,不难看出来他隐隐有些急躁,却被深困井底笼中,腾挪之地不过方寸,实在余不出空档思考。
诡异的埙声不停,毫无意义的残破之音吵得楚意耐不住的焦躁,恨不得找出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碎尸万段。
等等。
脑中灵光一闪,楚意冷不丁地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她缓缓松开捂着嘴的手,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在地上摸索。若是她的估量没有差错,方才胡亥是把她放在了三楼的走廊上,她记得这里之前正好有几名抱着不同乐器的乐妓准备进入厢房。
她深怕稍有不慎引起敌人的注意,搜索时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幸而她的运气素来不差,没一会儿便摸到了一把长筑。材质虽然不如扶苏所赠的那把桃华,但应对眼前的境况绰绰有余。
当长筑在
怀,击片握于她手中时,就像一名剑客拿起了他的剑。她把自己藏在楼梯与墙角间构成的阴影里,尽最大的力气去击动筑弦。
“珰——”
筑音浑厚,从发出声响的那一刻起就足以在这空阔的楼堂里铿然回响。她快速地调了调弦,当机立断地继续加快加重击弦的手,用她熟知的一曲快律打乱了吹埙人的节奏与音调。
这是她眼下唯一力所能及的事。
也是唯一能为胡亥打开困局的法子。
就在方才一念间,楚意观察到那些黑衣人各个身手了得,行动整齐划一,并非随意拼凑出来的杂牌军般毫无章法。然而就是因为他们之间的配合太完美了,完美得仿佛没有破绽,更像是有甚么人在指挥领导着他们般。
加之那压抑的埙声从未断绝,于是楚意大胆推测,他们背后一定还有人在以埙声为暗号,引领他们每一次奇袭。
在下面的胡亥即便也察觉了这一点,奈何对方人多势众,最为灵活机敏的弥离罗已是负伤而动,他们根本无法从密集的突袭围攻里挣脱出来,更不可能去相信手无缚鸡之力的楚意。
而楚意,却出其不意地想到了这招以音抗音。
筑乐的加入,很快就将敌方压倒性的优势动摇,两种乐声凭空交战,时轻时重,那些依赖着埙声行动的黑衣人们固然手忙脚乱,哪怕身手再好,只要有了迟疑和顾虑,就能让胡亥几人重新将局面扳回。
在未弄清楚他们如何用音律做暗号的前提下,楚意并不敢确信不会有人循声找不过来,自然就不能永远待在同一位置。她在三四楼两层楼间不断变换方位,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寻不出半分半毫的规律。
而下的胡亥霍天信众人也不辜负,死死地抓住这一机会。铁器激烈碰撞,作为江湖顶尖
杀手流派的千羽阁,哪怕就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也是当今天下最锐不可当的兵刃。
土埙呜呜噎噎宛若垂危的老人因发怒而大喘大息,那个躲在背后作怪之人明显被楚意逼急了,听他接下来的几个声调越发短促激进,像是在下达速战速决的命令。然而楚意自然是不能给他这个机会,手腕力转击片,在筑弦上胡乱地拨扫,制造出来的杂乱无章的音调将沉闷的埙声打散。
然而她的干扰并不能保证绝对压制,总会有零星几个耳力好的人还能辨出埙声里的命令。若是再拖下去,她的体力也不足以支撑她每次都能准确地变换方位,要是被那些家伙找到或是优先预判出她的位置,那么不仅她将身临险境,连带着胡亥也会因此被牵制。
哪怕黑衣人已所剩无几,可最具实力的蛰童和陆晰也仍然蛰伏于阴暗,等待属于他们的时机。
无路可退,那就——
勇往直前。
楚意没有给自己再思索犹豫的机会,只听一声突兀的巨响,她反手抄起怀里的长筑猛地砸在身侧的柱子上,转身从楼上一跃而下。
“公子!”
脱力的失重感使她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去呼喊最想要呼喊的名字。刹那间她感觉到三道来自不同方向的劲风冲向自己,足以扭转气流的杀意,令她骤然清醒。
楚意朝着踩踏梁柱直冲自己而来的胡亥尽力伸出手,恨不得自己也能飞檐走壁,敏捷地跳回他身边。暗夜下,胡亥的一双眼睛里泠光澈亮,其中闪动着的急切与恼怒清晰地落在楚意眸中。
“抱歉……”她话音未落,纤瘦的身体一下子被横刺里杀出来的黑影撞开,像是折翼的白鸽被凶恶的鹰隼钳制,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在最后,她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小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