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惯了牛车,再来坐颠簸的马车,楚意和子檐都有些不惯,一路上更是快马加鞭往咸阳赶,两个人晕的晕,吐的吐,却为了不耽误行程,都强忍着不说,好容易才捱到了咸阳城门下。过门时,抗了一路的楚意终于抗不住吐在了公羊溪备下的旧匣里。
公羊溪见她和子檐脸色实在难看,连忙掀了车帘,向骑马走在最前头的胡亥喊道,“少主,左右已经入城了,虞姑娘和小公孙晕了一路,不如慢下脚程,容他们缓一缓么?”
胡亥闻言提缰回首,双眉微拧,“这一路过来,怎的不说?”
他眼底有隐隐怒意就要发作,楚意忙探出个头转开话题,“送子檐回扶苏公子府上要紧。”
子檐听到她这一句,纵然面如菜色,还是千般不舍地巴巴抓住她的衣摆,无力地喃喃,“姊姊,子檐舍不得你。”
“姊姊就在宫里,子檐若是想姊姊了,进宫来找姊姊不就好了。”楚意依依抚摸着他柔软的脸庞,温声劝道,“子檐是大秦唯一的小公孙,你失踪一天一夜,宫里宫外定是急得火烧火燎,想来……扶苏公子也会很担心的。”
“姊姊不要骗我啊。”子檐是明白事理的孩子,听了她的话,纵有再多舍不得,也还是红着眼眶乖乖从马车上走了下去,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对她挥手,“千万千万,不能骗子檐呀,子檐只有姊姊和父亲了。”
楚意半掀车帘,远远瞧着他天真无邪的面庞,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半大的孩童看上去与这座偌大拥挤的城池格格不入。王管家带着几个人从他身后的府邸里急慌慌地跑出来,待看到他被王管家抱在怀里带回去,楚意才放下心来,“走罢。”
马车进了章城门,沿着冗长的**缓缓徐行,停于
内宫门前。楚意由公羊溪相送,云婵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胡亥下马后将麟趾的缰绳递给了霍天信,等着楚意来到他身畔。
此天清朗,惠风和畅,宛若当初,楚意跟随胡亥初入光明台的那一日般冷暖合宜。她还是默不作声地跟着他的脚步,走在熟悉的宫道上。沿途的宫灯绿藤,甚至一砖一瓦都与她是久违的故交,在咸阳宫生活的那一段时间里,它们静静看她来,看她去。
**殿一如阿梳宁辞世当天,除了主殿正门被一把大锁锁着,连满院的经幡都没有摘下来,更没有宫人清扫,比起楚意一路看过来的繁丽宫景,这里仿若废墟一座,或许还会在以后经久的岁月里被尘屑淹没,被众人遗忘。
中气十足的犬吠声从光明台的方向传来,打断了楚意飘远的思量。她先是愣了愣,瞧向胡亥的眼神深深又浅浅,全然不必言说,他对她的心意就了然于心,淡淡点个头,让她自己将门推开。
“麟角!”她惊喜地瞧着从檐下飞奔过来的半大白犬,不由自主就俯下身,张开双臂,将它抱了个满怀。一别将近整年,曾经缩在她怀里打滚卖乖的小家伙都已长成,却还是牢牢把她记在心里,再见到她,高兴得又蹦又跳,不停拿舌头舔着她的脸,逗得她禁不住咯咯笑起来,“好麟角,快停下来,我快要抱不住你啦。”
麟角兴奋得根本听不进她的话,一个劲儿地扑在她身上撒娇,直到胡亥看不过眼,拎着它的项圈才将它从楚意身上赶下来。即便如此,它还是激动得围绕在楚意左右,伴着她往屋里走。
内殿光景一如既往,一切摆设物件如楚意离开时别无二致,恍惚间,竟叫她以为自己不过是陪着胡亥去了趟上林苑,清晨出门
,午后当归,就连案上的茶水都还尚有余温。
“麟角这般活泼好动,而公子好静爱洁,将它养在身边,又要照顾饮食,又要维持屋内整洁,着实辛苦。”楚意立在门口,她的目光在那把倚于角落里的旧筑前停了停,嘴角客气的笑意未达眼底。
“少府每日都会派人来打理。”胡亥像是听出了她的话里有话,却又未曾刻意解释,“今后至过两年我出宫开府前,你便住在西厢房,明日云婵会以陪嫁的身份进来,此外你还可再挑两个人过来伺候。”
楚意摇了摇头,“光明台是个清静惯了的地方,云婵在,足矣。”
话到此处,他二人两相面对,忽然竟都不知道接下来还有甚么可说,一时都暗暗感到或多或少的手足无措。屋室中愈发安静,便衬得楚意愈发生疏,面上拘谨得好似初来乍到的半熟浅交。
“那……”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时,眼神不经意相撞,更惹心慌。楚意旋即移开眼眸,胡亥便道,“我去一趟宣室殿。”楚意应声,正要随他同去,又听他说,“不必跟着。”
说罢,他就匆匆而去,如同逃难。楚意眼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外,久悬不下的心伴着浅浅失落落回腹中,她低头看了看正乖巧吐着舌头的麟角,它不谙世事的眼睛瞧着她发亮,没一会儿又围绕在她脚边摇尾撒欢。
回宫的第一夜,成为胡亥侧室的第一夜,楚意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光明台,身边唯有麟角作伴。没有婚仪,没有洞房,这是他们一早就约定过的,可真到了这个时候,看着身上素净的棉裙旧衣,楚意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无法言说的落寞。
她亲手将光明台的灯一盏盏点亮,又一盏盏熄灭,只有在黑暗里,她才能真正
把心性沉寂下来。自她这个已死之人午后回宫,又是以新妇的身份归来,宫中虽表面毫无波澜,但内里想来都炸开了锅。她细细盘算,最该着急上火的,不过四个人。
首当其冲自然是郑夫人。从她当初陷害王簌时非要等到楚意离去后动手,以及事后与阴阳家的密切往来,能看出她与阴阳家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和王簌,郑夫人为权谋划,阴阳家极大可能还是为了在她们手里的那一半悬明镜。
郑夫人从始至终对楚意的行踪了然于胸,除开阴阳家的耳目,不能不疑心她的独子扶苏。扶苏重孝,秦王对郑夫人误报密情的事早已消了火气,故而无事时他总要入宫看望生母。他们母子间的窃窃私语,楚意不得而知,却也不能不留心。她此番再会秦宫,其目的他也必然清楚。
再然后,便轮到了张盈。但她一介谄媚肤浅之辈,与大计无碍,在楚意的棋盘上,不过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并不足挂齿。
最后,则是赵荇。不外乎旁的,只为她对胡亥的情意,与楚意是一样的。
面前所剩的唯一一盏豆灯也已燃烧殆尽,麟角在她脚边睡得酣然,她身子本就虚寒,这一天捱着舟车劳顿,早已筋疲力尽,只不过一直吊着精神,想要等胡亥回来。可眼下,已是再扛不住,轻轻枕上手臂,闭眼不到一刻,便睡熟过去。
或许是重回故地,这一觉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梦魇难安,反而平静异常。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深夜,王簌一身素洁,立在别院闲情雅致的院落中,抬头静然望着她的字匾。见了楚意出来,清秀温婉的脸上漾开一个浅笑,双唇张合,像是在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楚意想朝她走过去,却怎么也去不到她身边。待她再
一抬眸,她已经走开,与她并肩同行的还有乐雎、夏庖人、冯改,还有高渐离,以及她的阿爹阿娘。他们每个人都回过头来冲她用力的微笑,犹似春桃李杏,绽放在最温暖舒适的季节,却又带着严冬的刺骨寒凉,远远地离开了。
任凭楚意声嘶力竭,他们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在这样温柔而伤感的梦境里被次日的晨光唤醒,突然盛放的光线刺得她直睁不开眼睛,只觉得面上有些湿润。等她适应下来,才知是麟角正巴巴舔着她早已干涸的泪痕,痴犬看不懂她为何会在梦中落泪,但至少明白她在伤心。
她将麟角抱了抱,想来这些日子胡亥待它极好,将它养得油光水滑。它又天生灵性,善解人意,有它在旁,多多少少还是能给楚意不少慰籍。
楚意与麟角玩了好一会儿,这才猛然想起胡亥彻夜未归,她还未来得及多想其他,便听屋外传来一阵利落的脚步声。听上去,却又不止一人。她吓得正要穿衣起身,便得闻门外故人嗓音,一板一眼,“如夫人,陛下命老身来伺候您起身梳洗沐浴,即刻去无极殿陪侍早膳。”
该来的,来得不早不晚,正是时候。楚意抱着麟角地手不自觉紧了紧,她清淡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华室里微微回响,“知道了,还请诸位进来罢。”
她话音刚落,董巧云便利落地带着一干宫女,捧着宫装首饰以及洗漱器具鱼贯而入,当她看到楚意时,面上露出了一抹明显的讶异,倒也不掩饰,随即笑道,“从前胡姬说如夫人真容惊艳,老身等只当是疯话,如今看来风言疯语,也未必不可信。”
楚意不理会她话中深意,一笑置之,“美丑不过皮囊肤浅,是疯是狂,却在帝心呐。您说是不是,董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