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突然从后劈来一记手刀,等楚意再有意识的时候却发觉自己已经安然躺着,香枕棉被,床幔软榻,竟是一派陌生。侧眸一瞥,胡亥撑头闭目,正守在她身边打盹儿。
他低敛的眼睫密如鸦羽,近得仿若回到从前时候,被湿润的春光包裹,却又像幻梦一场、她冷不丁想起昏迷前自己那惊世骇俗的一咬,一时窘得无地自容,全然不知接下来该如何面对。
这时胡亥撑着脸的手臂轻轻动了动,慌得她手足无措,急急忙忙翻身钻进被窝里,装作还未睡醒。楚意身上的棉被用料实诚,她整个人缩进去,不一会儿便憋闷得有些喘不过气。可过了半晌,仍迟迟等不到他的下一步动作。
终于,楚意实在憋不住探出了头,还未缓过劲儿,便听背后他幽幽发问,“憋不住了?”
她吓得一个激灵转过身去,正好遇上他的眼眸。那双眼睛里好似有细碎的冰沙浮游,清冷皎洁。她极少能在其中捕捉到一丝一抹情绪,即便是曾经赌咒诀别,即便是当下轻描淡写地重逢,她都看不出他的喜怒。
她就这样轻轻地瞧着他清瘦的脸庞,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撞见了自己的身影。昔日咒誓言犹在耳,喧嚣不停,吵得她心如擂鼓,却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淡静如常。她在脑海中演绎过很多种与他堂堂正正再见时的场面,连要说甚么,要做甚么,都勾勒得无比清晰。
却从未想过,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又这样狼狈。
楚意几次想要启唇,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从前的字字句句还在心口,随着心跳刺痛,犹如深不见底的鸿沟梗在他二人中间,寻不到跨越之法。
庆幸的是,有人在此时推门而入。一身牙色春裳,裙摆和琵琶袖口都用傲然独立的白鹤绣缀,鹤
顶红而不艳,与公羊溪本人恬淡温和的眉眼最是相称。她手里捧了药盅,臂弯里还多搭着条兔毛披肩,显然不是她自己所用。
她先与胡亥打了个欠身,才将手里的药盅放下,拿了兔毛披肩来给楚意,“姑娘睡着的时候肩臂有些发凉,在下便替姑娘拿来了这个。既然姑娘已经醒了,还请将手借在下一用,让在下替姑娘探一探脉象。”
她的到来无意倒是缓和了楚意和胡亥之间尴尬难言的气氛,待她仔细查完,楚意才谨慎地问,“公羊姑娘怎会在此?子檐小公孙和云婵呢,现下如何了?”
公羊溪一一解释,“小公孙受了一天一夜的惊疲,也有些累着了,在下开了些安神的药,在隔壁栈房睡着呢。至于云婵,昨个儿为了掩护姑娘,受了点儿轻伤,被她阿兄带下去疗伤了。”
楚意疑惑地望了不言的胡亥一眼,后知后觉道,“公子认得公羊姑娘,那便也认得云婵……莫非云婵口中的少主……正是公子?”
“是又如何?”胡亥别过脸。
楚意暗暗心惊,“……为何?”追问时极尽小心,“为何要让她来护着我?”
胡亥一言不发地瞧着远方,公羊溪认识他多年,对他沉默的性子多有了解,深知许多事若要他自己开口,是决然无法的。她在旁看他们两个看得焦心,情急之下就要将一切全盘托出,“公子何止是只要云婵护着姑娘,这些日子他……”
“公羊溪。”胡亥厉声疾言,用一个森冷的眼神打断了她的话,她还欲再说,他却铁了心要堵她的嘴,“废话少说。”说罢,又偏头朝楚意淡然相问,“悬明镜呢?”
楚意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他所问为何,思绪停在那儿好一会儿,终于想了个明白。望着他的眼神泠泠而动,些许自嘲,些许心寒
,“始从当初,巴夫人的平安扣内壁有甚么,子高公子都悄悄告诉过你了,是么?所以,始从当初,你把我赶出咸阳宫,就是为了利用我解开巴夫人留下的谜题,是么?”
胡亥静静地与她相望良久,嗓音低低磁哑,“我必须拿到悬明镜,为此付出甚么代价都可以。”
话音落地,楚意干干地笑着将与他相对的眼睛转开,“比如说?”
公羊溪眼眶红红,“姑娘与大公子小君夜探雍城离宫那夜,为阴阳家围击,姑娘可知,是谁拼死送了你们带着悬明镜离开?”她此番再不理会胡亥的阻挠,哽咽着脱口而出,“是我千羽阁。”
“千羽阁?”楚意略一抬眼,却并不觉得奇怪,只哼笑一声,“就这样半面破镜子,值得么?”说起悬明镜,她难免会想起王簌,心中郁涩,不愿再多言其他,纵有万般对胡亥的情牵不舍,思及过往种种,她还是咬牙忍过,起身就要告辞,“此番多谢公子和公羊姑娘出手相救,但楚意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得立马去办,这救命之恩,只有改日再换了。还请公子将小公孙一并送回扶苏公子身边,咱们就此……别过。”
她精力尚未恢复,脚步虚浮,走了几步才缓过来。还未走到门口,便被胡亥喊住,“你既要为你父母报仇,为王氏昭雪,除了咸阳还能去哪?”
楚意顿了顿,“我自有我的去处,哪怕是回江东去,也与公子您无关。”
“我帮你。”
“甚么?”
楚意慢慢转过身,不近不远地听他字字沉着,“我可以给你一个能够正大光明回到咸阳城的身份,给你接近真相和仇人的助力。事成之后,把悬明镜交给我。”
“不愧是巴清夫人一手调教的孩子,公子您啊,还真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人。”楚意低头笑声咯咯清
脆,却冷如冰锥,“虽然您给的筹码很诱人,但楚意不妨明白地跟您讲清楚了,想要悬明镜,这点筹码可不够。”
“你还想要甚么?”胡亥问。
楚意一步一步走向他,他身形愈发高大,站立时非要踮起脚扬起头,她才能与他勉强平视。她凑在他跟前,紧紧盯着他古井无波的双眸,檀口轻启,“您别忘了,前个儿小满大宴上,您也欠了楚意一条命。”
胡亥答得不假思索,“还你便是。”
楚意脚跟回落,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他英朗的脸庞。公羊溪见他二人从方才相顾无言,到此刻的****,不免跟着提心吊胆,“听云婵说,姑娘已经知晓了令尊夫妇是为阴阳家所害?”
“不错,不仅是先考先妣,还有巴清夫人,”楚意看似云淡风轻,顿了顿又道,“当然,还有你们的千羽阁阁主,决明子先生。虽然我不知道阴阳家的真正目的究竟为何,也懒得知道,我只想要他们****。”
“那便是了。”公羊溪听着她声色铿然,颔首苦苦一笑,“那夜雍宫一战,千羽阁中活了下来的,算上公子和在下,就只有八个人。其余近百号人物,都已灰飞烟灭,连尸首都没有留下。姑娘,咱们有着共同的仇人,公子身在帝家,姑娘智勇双全,彼此联手,是不是要比姑娘孤身奋战要来的轻松稳当些?”
楚意朝着胡亥一笑,笑得轻蔑而嘲讽,“当初逐我出宫的是公子您,现在要我回去的,还是您。不过能得公子赏识,屈尊降贵与楚意洽谈合作,已是殊荣,楚意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既然公子肯赏脸,楚意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她曾经从来不会想着去约束自己的情感,可时过境迁,她再不是曾经那个想要肆意爱恨的骄纵士女,那个说着“我若喜欢,
就算他是一日杀千人万人的恶鬼魔头,我都不在乎”的狂妄少女八成是死了。
就死在这一刻,她心念之人眼前。
父母血仇,王簌之死,还有太官署上下几百条人命,都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在所谓情爱与家国之间,她没有权力也不屑选择前者。她必须每时每刻都要保持冷静,不能有半分无谓的沉溺。
“公子曾经对外宣告,楚意已被杖杀,看来此番回去,本名是用不得了。”楚意敛眸向窗,再轻轻扬起,望着窗外整洁如新的庭院和远处**入云的山峦,“从宫中随意抽调奴婢不是难事,但如何从宫外带人进去伺候而不为陛下和郑夫人疑心,公子可想好说辞了?”
“你依然用你本来名姓,我并不要你以区区奴婢的身份回去。”胡亥背对着她,“而是,虞姬。”
楚意难以置信地转眸瞧着他挺拔的背脊,好笑道,“您知道您在说甚么么?虞姬,谁的虞姬?”
“自然是我的。”胡亥淡淡瞥了她一眼,口吻随意得像是在和她商讨今晚晚膳是甚么似的。
楚意的心砰砰直跳,像是要撞碎她所有粉饰太平的镇定伪装。她和胡亥隔着三步之遥对望,彼此的脸上都写满了疏淡的平静,心下却是各自擂鼓。都在等待着楚意最终的答案。
又是一场因利而起的姻缘。她目睹了上一段这样的婚姻如何走向毁灭,从未想过终有一日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可她在遇上胡亥那对深邃漆黑的眸子时,就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那个想要在风月场上放纵任性的少女,仿佛在这一刻,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
“……事成之后,我自会离去。”
却被她亲手推进了永不翻身的地狱。
这是一次无关情爱的姻盟。
她将以虞姬之名,焚身于仇恨的怒火,以毁灭为旨,再赴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