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下朝之后,扶苏便与昆弟一道从城中过来。秦王东巡在即,扶苏能从百忙之中腾出半日时光亲自前来问候,楚意已是感激不尽。他兄弟二人来时,正赶上云婵端了新药进来。
她正和扶苏说话说得兴起,喝药时也未纠结,用完之后才道其滋味苦涩。昆弟见她龇牙咧嘴的模样,不由笑道,“楚意果然还是最尊敬王兄,从前喝药她总是嫌苦怕烫,三推四推不肯喝,如今在王兄面前,倒是干脆。”
自楚意卧病以来,昆弟便日日跑来看顾,她虽非铁石心肠,但也不是心意轻易就能转圜的三岁小孩儿,心结如鲠在喉,总是有些放不下。
与他说话,口吻也不似同王簌云婵亲近,“是楚意娇气,叫二位见笑了。”
昆弟那里听不出她的疏离,便寻了借口先避了出去。扶苏明达于心,待他走后忍不住问起楚意,“昆弟究竟做错了甚么,惹得你生分至今?”
“锦上添花固然好,可学生向来还是更看重雪中送炭的情谊。有的人口口声声说着衰荣与共,却总是在学生最需要的时候不见人影。”楚意说。
“我听昆弟说,你和他相识得早,在宫中便有相互扶慰之情,称不上知己,也绝非陌路之人。楚意,你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如此在意他未曾对你雪中送炭,是因为对他看重,对他有太多依赖?”扶苏温声说道,“昆弟素性敦厚又无甚野心抱负,陶美人困病多年,却一直是他内外操持,遍访名医良方。他不是幺弟,有父皇的疼惜溺爱,也不是荣禄,有显赫的外家,他更不屑于求娶大家女儿,谋求依仗。且他侍母至孝,所以很多事都是自己劳心劳力,总会有不能兼顾的时候,若要他事事周全,实在是难为他了。”
“老师所言,楚意都明
白。只是一次便罢,次数多了总叫人灰心呐。”楚意神情惶惶,似笑非笑地僵僵扯了扯嘴角,“到了最后才发觉,每次险象环生,在身边的,原来从不是想要的那一个。”
“此话何解?”扶苏茫然瞧着她怪异的眼神。
楚意摇了摇头,“没甚么。老师所言在理,确是学生曾经痴心妄想,以为此生总能依赖上某个人,不必孑然一身的辛苦。”
扶苏顿首道,“是了,你若独当一面,便不会在意谁雪中送炭,谁烈火烹油。因为那时的你,必然已百毒不侵,无畏伤心。”
“学生明白了。”楚意若有所思,“只是人这一生七情六欲,贪嗔痴怨的,当真会有这样的时候么?那老师呢,哪怕那么做的人是小君,您也不在意了么?”
扶苏被她问得一愣,唇边的笑忽而僵住,答非所问,“楚意啊,我只但愿你,有朝一日,可坦然独立,无惧风雨。”
这时子檐从门外探了头进来,被楚意瞧见,便招呼了他进来。他在扶苏身旁坐下,贴心地摸了摸楚意垂在被褥外的双手道,“姊姊的手还是好凉,要好好盖被子才是呀。”
扶苏许久没见到亲子,眼色放得慈柔,捏了捏他红润的小脸,“待会儿子檐去厨房问师傅们替姊姊要一个猪脬,洗干净装上热水,再用貂皮裹好,软绳封口,拿来给姊姊捂手取暖好不好?”
子檐用力点了点头,“子檐记住啦。”
楚意细看才觉他父子从眼角眉梢道举手投足都是形神相似,仿佛是有人日日用父亲作比,儿子有样学样,一大一小坐在那里,形若同一个人的青年与幼年在彼此对话。楚意正想着会是谁在用扶苏给子檐立榜样,王簌与婢子便捧了个貂皮口袋走了进来。
她着一身姜色棉裙,腰揽两绕半新皮绳,
胸口围着圈纯白羊羔绒领子,不抹脂妆,发间只两簪木钗挽发,虽不至寒酸,即便是家常打扮也比同等身份的命妇要素俭太多。进门时眼神与正好回眸的扶苏对上,旋即便要笑着转身出去,“原来公子还在,是我来得不凑巧了。”
楚意连忙喊住她,“何来不凑巧之说,小君和老师同来,出双入对,又有子檐承欢膝下,才像是一家子该有的样子啊。”
子檐在侧可怜巴巴地帮腔,“是啊,娘亲和父亲已经许久没有一起陪着子檐了。”
连扶苏也轻语,“细君过来罢。”
闻言,王簌也便大大方方地来到扶苏身边坐下,一面从侍女手中将那只貂皮口袋塞进楚意手中,一面解释,“这里面用洗干净的猪脬装了热水,我还命人用兰芷沉香熏过,闻起来应该是没有腥味的,你抱着也舒适些。”
楚意双手焐在热口袋上,咯咯地笑起来,“老师与小君果然是夫妻同心,竟然想到一块去了,这样也不必辛苦小子檐往厨房跑一趟了。”
“以猪脬盛热水取暖还是细君从前教我的,细君不记得了么?”扶苏说话时,望着王簌的目光温和欲碎,带着小心翼翼的缅怀。
“年少时不知轻重,确实是给公子惹了不少笑话呢。”王簌从始至终却只垂着眼看向楚意的被角,未曾回望。
扶苏道,“细君的处事从来都是最稳妥大方的,不然父皇与母亲便不会那样早就为我择中细君做妻房之选。”
“如何成为一位端庄持重的正妻,主持家道,相夫教子是妾自幼便为嫁与公子所学,承蒙公子大度不嫌,亦是妾的三生有幸。”王簌答得滴水不漏,嘴角噙着笑却言淡如水,漠然客套。
他夫妇二人三言两语已是话不投机,连楚意也不知该如何从中说和,扶苏果
然再无法待下去,也像昆弟那般找了个文不对题的借口便先行与楚意辞别。子檐还想与父亲多说几句话,便也缠着他一道出去了。
楚意与一直不说话的云婵相视一眼,又瞧了瞧正兀自出神的王簌,叹了口气,“小君这又是何必呢,夫妻之间总要注重情分的。”
“楚意。”王簌将头深深埋着,楚意只能听到她轻柔的嗓音疲惫无力,“如果可以,千万不要做帝家儿媳。”
天色清朗,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窗外清脆鸟语,院里的枇杷树发了新叶,楚意还是觉得身上寒津津的,她不禁抱了抱怀中的猪脬口袋,想从上面汲取些她想要得到的温度。
立春后五日,万事皆宜,御驾从清晨起自咸阳宫出发,一路旌旗飘飘,百官送行,山呼如浪,动地而来,整整热闹了一个上午,连远离都城的别院里都听得一清二楚。秦王此次东巡,诸位王子中只以成年的扶苏子都作陪,王簌的父兄王贲王离二将护卫左右,咸阳大小事宜皆托付给了丞相李斯和上卿蒙毅。
蒙毅乃戍守上郡的大将蒙恬胞弟,官拜上卿,兄弟俩一文一武,深受秦王信赖。楚意还记得秦王第一次东巡时,行至会稽,她与项藉正好陪着父兄在城中办事。
那时远远瞧着秦王浩浩仪驾,她和项藉在旁听父兄谈论秦国朝政,便曾听兄长向父亲评价同样三代仕秦的王蒙两氏将门,王家三代为将,为秦之一统立下汗马功劳,可王贲王离的战功远不及王翦,已有没落之相。而蒙氏此代,文武并济,蒙恬戍守边塞,蒙毅于朝中辅政,内外相宜,但要秦国不倒,蒙家尚有延绵之机。
虞子期的评价十分中肯,可项藉却从旁插嘴,“倘若我将那嬴政取而代之,岂不是断了蒙家后代的荣华富贵
?”
他话音不小,项伯父恐招人注目,忙要来捂住他惹祸的臭嘴,“竖子愚钝,胡言乱语,定会给全族招来祸患。”
楚意那时比项藉更清楚蒙家的战绩功勋,听他那般自负之言,也轻声笑他,“你以为蒙家怎么得来的满门荣华,那可是他们这些年为秦王征战六国,出生入死,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人嘛,有多大本事才能享得住多大的富贵,像你这样只会夸口胡说,只怕要像那王家般将项氏一族的荣光全然败去咯。”
她随口调笑,却是在理,连素来与她意见相左的虞子期也无话可说。而今秦王对蒙氏兄弟越发信重,特别是蒙毅,出则同车,入则共室,除了李斯赵高,但只有在朝中最有威信。此人忠肝义胆,处世严明,并非赵高阎乐之流,朝中有他和李斯坐镇,是最妥帖的安排。
楚意这天已能下地行走,可身上的棉袄依旧不敢轻易脱下,恰逢日头正盛,晨起无风,与王簌闲来无聊,便在院中铺设毯席,玩起了猜乐谜的游戏。即为一人弄乐,一人凭借音调猜测曲名,只是王簌不熟楚歌,所以谜题都是从《诗经》里选取,由子檐将乐词背诵。
楚意这厢击筑浅唱,王簌抚瑟低吟,子檐自幼熟读《诗经》,但凡她们能猜得出来的,皆朗朗上口。楚意更想不到王簌竟还有一手好乐艺,筑瑟合鸣,伴着女子稚童的笑声,将日子过得畅意潇洒。
手边的糕饼吃完了,云婵还在厨房里煎药,楚意正想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便自告奋勇,亲自往厨房问师傅要些。裙摆轻快曳曳,转进厨房的院门,却是远远就看着个熟悉的身影默默坐在院中,正对着面前的木盆清洗猪脬。
那件泛白的藏蓝菱形暗纹的短衫,他总是翻来覆去地穿,不舍得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