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意的脚不听自己的使唤,明明心里百般抗拒,不断地重复回想着那一天的冷言冷语,却还是停不住往**殿疾走的步伐。
树倒猢狲散,等楚意赶到**殿时,里面本就不多的宫女宦官也都走了七七八八,还剩下几个都在收拾细软,准备去少府重新寻个好地方当差。就连最该陪在胡夫人身边的董氏,也一早就回禀了胡亥,兀自重回宣室殿。她本就是陛下从宣室殿拨过来专门监管胡夫人的,如今也算是提早结束了任务,得以归位。
昨夜风大,将光明台的桃花吹落了不少,竟都落到了**殿的院子里来。那些古里古怪的幡布依然挂着,在戚戚西风中飘摇翻飞,阳光把布影零落地投在地上,倒像是海面上翻涌不定的浪花。
正殿的殿门紧闭着,楚意试着推了推,发现是被人从内反锁住了。索性已是人走茶凉,楚意便耐下性子在门边跪坐下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留意着殿中的动静,生怕胡亥有个甚么不时之需,身边无人照应。
“谁在外头?”他一向警醒,很快便发觉了楚意的存在。
楚意为了不叫他闻声辨出自己,便捏着嗓子答话,“回公子,奴婢是华阳殿的珍珠,奉我家主子的令,前来伺候胡夫人过身。”随即怕他听说是华阳殿就要撵自己走,她连忙又道,“既然公子在里面,那奴婢就在门外守着,公子要甚么知会奴婢一声就是了。”
她的影子落在门上,隔着繁重雕花,不声不响就映入胡亥沉寂的眼眸里。
不多时,就听那里面淡淡一声,“随你。”
楚意这才松了口气。她安静地守在门外,细数过石阶上每一条裂痕,日头徐徐西沉,绮霞绣云,万鸦掠影,凄鸣聒噪。浸溢春寒的黑夜就要到来,晚风贴地,钻进她的衣领袖口,惹得她情不自禁地打了
个哆嗦。
宫中各殿都已掌灯,唯独最该彻夜通明的**殿到了这最后一夜,融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剩枝头冷月,孤零零的,连颗星子都没有。夜里地面寒凉,楚意的身子尚未好全,候了这么久,双腿又僵又麻,有些经受不住。
正是坐立难安时,忽听室内“砰”一声清脆动静,她吓得连忙踉跄而起,却听胡亥急急朝门外喝一声,“别出声!”随即又隐忍地低闷一吼,“你做甚么!”
楚意透过门缝看到胡夫人从榻上生龙活虎地坐起来,被胡亥高高紧提的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刀尖朝下,正对着胡亥扬起的脸。刹那间,楚意的心便提到了嗓眼。
像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胡夫人清细的嗓音多了几分中气,清醒异常,“我这辈子桎梏于此,为仇人生养,为仇人苟活,可眼下你竟告诉我,你的连心咒解了?”
胡亥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般,颈上青筋虬起,“难道你还想我随你一块去死不成?”
“你凭甚么活着?!你身上滇巫一族的血被嬴政的血玷污,你不是纯粹的滇人!只要你活着,我族人在九泉之下永生永世都背着你这个灭族的证明,受世人讥讽、轻贱,永远抬不起头!”胡夫人凶厉地瞪着他,“我杀不了嬴政,灭不了秦国,现在竟是连你的命也把握不了了!”
胡亥道,“我命从不由天,更不由人。”
“二十次,整整二十次。我尝试着去杀嬴政,用毒用计,甚至几次不惜与他同归于尽。可到头来,还是次次事破,次次落败。他不杀我,便是怕这连心咒会牵累到你,误了他的大事。怪不得,即便是郑姬那个蠢货给我下毒,他也不闻不问了。”胡夫人自顾自地碎碎念着,眼神扑朔,“傻,太傻了,无论是郑姬还是这宫里的谁,都
傻得可怜,嬴政那颗心早就丢给别人了。结果她们却为了根本得不到的东西,一辈子都在争,争得头破血流,至死方休。好像我死了,她们就赢了一般。”
“我会给你报仇。”胡亥立下承诺。
胡夫人却全然不领情,“谁要你多此一举了,你可没那个资格!”
“胡姬……”胡亥丝毫不为她所言惊动,却被她厉声打断,“闭嘴!我不叫胡姬,我有我自己的名字!”
胡亥顿了顿,淡漠启唇,“阿梳宁。你杀不了我。”
“不!”阿梳宁改用双手握着匕首,用尽全身的气力咬着牙也要将刀锋刺进胡亥的额心,却是被胡亥单手就能抵住,“地狱黄泉,既然嬴政陪不了我,那你,就必须陪!”
胡亥被她折腾得不耐烦了,运力挥臂就把她掀倒回去。他道,“既然你这么在意滇巫一族的传承荣光,身为你的儿子,作为滇巫族最后的血脉,我会活着,而且还会活得更好。”
“我的儿子?”阿梳宁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她清冷的眉目在月下镀上一层薄薄的银辉,与胡亥出奇相似,“我没有儿子,你也永远没有母亲!从生到死,你都不配!”
“是么?”胡亥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他的身形虽清瘦却坚毅挺直,漠然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任她自己做着最后的挣扎。
她本像是僵死之虫蜷缩在床榻角落里,忽然脱力地舒展开了四肢,瘫睡不动,只干裂的双唇还在翕动,“终于,终于到这一刻了。阿隆哥,我回来了,我终于可以再见到你了。我想吃罗氏于腌的火腿,再偷喝一口阿爷藏着的蛇胆酒,我想看掉在澄江里的星星海,我想和你一起转山涉水,去云杉坪、去舞鲁游翠阁①,围着篝火跳舞唱歌,我们一起,慢慢变老……”
她口中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像是一曲异
域歌谣,质朴却高亢得只剩苍凉。她生在蛮荒,应该像毒罂粟般艳烈张狂,自由自在地载歌载舞,却被迫困在这高阁琼楼,孤独枯萎。
她断断续续地哼唱起了一支不知名的小调,用着楚意和胡亥都听不懂的语言,用最直接而空灵的旋律就能涤荡闻者心神。
楚意突然非常好奇她的故事,还有她心心念念的西南滇境。
可惜她还是没能把她的歌唱完。至死,她的眼睛都是睁着的,清澈的瞳孔一点一点地灰暗下去。
终此一生,从来到走,她都没有脱下她挚爱的本族衣装,整洁的素白棉裙,走得干净孑然,再不用困在这红尘宫闱,可以追着她的阿隆哥,去她口中那个舞鲁游翠阁,圆满一回。
胡亥初觉榻上之人过身时,却没有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楚意才望见他就站在原处,胸膛起起伏伏,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慢慢蹲了下去。一张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中,就在这一瞬间,他像是个失去铁甲的伤兵,遍体鳞伤也失去了自保的能力。楚意再一次遇到这样的他,这个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的他。
她想到他身边去。
不用隔着这厚重的门板,不用僵持着矜傲,可以真真切切地守在他身边,还像从前那样,为他暑往摇扇,寒来添衣。更想在此时能够展开双臂,拥住他无处躲藏的悲伤。
原来她的心,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向着他了。
楚意倚靠在门上,她的脸上泠光闪闪,天边没有落雨,却像是有水泽曾无声来过。当自己最真实的心意,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害怕,这样心痛。
却又觉得可笑,诀别时口口声声说的那些狠话,现在想来,满满都是讽刺。只是她想得通透,爱也好,恨也罢,全部都只是她一厢情愿,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里面
的那个人,厌着她。
死生,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空旷的宝殿华室仿若无人之境,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楚意的耳朵。打更声遥遥远去,夜温愈来愈低,楚意冻得手脚冰凉,却也不敢有半分松懈。胡亥终于抬首,低沉的嗓音压抑着不敢宣泄的悲痛和也许不愿承认的伤心,沙哑地唤出一声,“阿…娘?”
他的声音极轻极轻,像是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的。但却絮絮飘飘,入了楚意的耳朵。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坠在她翘挺的鼻尖,再顺着人中唇线,咽进嗓眼。
她是懂他的,只有她才会懂的。即使从未被当作亲子对待,即使没有享受过一天承欢膝下的快乐,即使到最后都没有得到承认,可他的心底还存在着一点点希望,像个幼齿孩童,迫切地期待着本该属于他却从未得到过的那点温暖。
巴夫人走了,阿梳宁也走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终于一个接着一个,把他独自抛下了。
看着他伤心失意,却不能靠近。楚意从未有过这般失控地哭泣,几乎就要从嗓子里嚎啕出来,可他却不敢让他听见,只能死死地用手捂住。
长夜漫漫难明,孤寂哀伤像是汹涌暗潮,不肯褪去。
直到春风打翻花叶上的露水,台阶寒冷如冰,他在门里,她在门外。
就这样静静地枯坐一夜,隔着一道楚意以为永远也不会再对她打开的门。
注:
①:纳西语“舞鲁游翠阁”(一般译为“玉龙第三国”)很早就被西方人称为世界殉情之都。
玉龙第三国是纳西族古老的传说,是东巴爱情守护神。相传当人们的感情和传统社会道德相冲突时,无法面对现实的人们,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所换取的一个生存空间,一个理想的国度。而云杉坪就是传说中进入这个国度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