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面容十分陌生,平凡到丢入人海里,一眨眼就再认不出。宫女衣装还是用的素面棉缎,楚意畏寒,即使新春也还得在外**添两件棉衣,体态难免臃肿。从头到脚,倒是一点都没了从前的影子。
她甚至在想,就算胡亥面对面走来,他都不一定能认出自己。
秦王在外,咸阳宫里沉寂不少,又逢午后,是各殿贵人午睡的时候,走在**里更不闻人声,只听新燕筑巢,黄鹂清歌。王簌带着楚意与云婵规规矩矩地直奔华阳殿,郑夫人为迎她入宫,特地让婢女提早叫醒自己,携两三个常在自己跟前亲近侍奉的姬妾一并等在殿中。
王簌到时,郑夫人正在梳妆。她着紫棠色银绣牡丹外氅配深黛滚边右祍棉裳,眉色如望远山,胭脂水透,唇点丹红。两个巧手宫女正在为她梳理发髻,还有一个手捧檀木妆奁,盛珠钗玉簪,骨饰耳珰,供她挑选。
正殿等待的姬妾里就有化成灰楚意也认得的张盈,她见郑夫人迟迟未出,便谄媚入内,似欲亲自侍奉。有她做例,其他人各个笑呵呵地形效而去,撂下王簌与楚意云婵地跪在正殿,进退两难。
这时却听里间郑夫人笑骂一声,“你们几个上赶着过来做甚么,难道我没有儿媳妇么?”
果真不是善茬。王簌与楚意暗暗对视一眼,连忙恭敬着走上去,那几位姬妾已经嘻嘻哈哈地将郑夫人身后的位置让出来,供王簌跪侍,只待郑夫人一个眼神,便又都退了出去。
楚意和云婵就守在不远处的幔帐后,勉强能听清她们婆媳二人之间的对话。王簌用沾了刨**的桃木梳将郑夫人的长发分作几股,娴熟地为她绾了个家常的高髻,又取黄玉雕鸣凤钗子入髻,
脑后饰一朵银制掐丝牡丹华胜,再以几枚小簪绕着髻边点缀,是郑夫人一贯喜用的穿戴之法。
“你常不在宫中来往,难为你依然还记得如何替我梳妆。”郑夫人狭长的凤眼透过铜镜轻轻盯着毕恭毕敬的王簌。
王簌温声稳妥答,“妾身因体弱常年将养城外,不敢贸然入宫将病气过给了夫人或宫中贵人,只能等待夫人宣召才敢入宫行走。能为夫人梳妆此举虽微不足道,但对妾身却是莫大的奢望,日日期许祝祷,纵然便不会忘了。”
“果然妥当。难怪扶苏常与我赞你,还有那些替我前去探望小公孙的宫人们回来已对你赞不绝口。”郑夫人满意地点头微笑,“有日子没见着子檐了,待陛下回宫再带进来让他们祖孙见一见罢。”
王簌放下篦子,顿首答,“是。”
郑夫人对镜最后修整妆发,又漫不经心地说,“去年冬天你急匆匆递文书进来要回雍城省亲,不知是外家出了何事,竟让你急得连子檐都顾不上了?”
楚意听她无故问起她们当日去往雍城之事,不由竖起耳朵,连王簌也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还请夫人恕罪,当日是妾身错听消息,以为外祖身体大恙,这才急急忙忙赶回去。子檐出身王族,身份矜贵,妾身外祖是无官无职的平凡商贾,若贸然携子檐同归,不合规矩。”
郑夫人顺势问了下去,“那你外祖,可还安好?”
“多谢夫人挂怀,外祖一切安好。”王簌滴水不漏地回答。
郑夫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从镜中瞧着神色淡静的她。她们都猜不透她为何问起此事,只这一时半刻的沉默,足以叫她们提心吊胆,深怕下一个问题打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终于,郑夫人
幽幽轻启檀口,“下一次啊,可要仔细斟酌消息,不要听风就是雨。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更多时候你所看见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所在,明白么?”
王簌忙谦卑地低下头,“妾身谨记夫人教诲。”
郑夫人勾唇一笑,将手扶在王簌手中,撑着她的力道起身往外走,“簌儿果然是出身大族,今日若非你来,谁知道她们那群小妖精要把打扮成怎么个花里胡哨的老妖婆呢。”
外殿那些姬妾何等会察言观色,连忙见风使舵地对着她们婆媳两个阿谀,“小君可是深闺里就以贤良闻名咸阳的大家女公子,岂是我等这种小门小户能与之相较的。”
她们一群人莺莺燕燕的,笑语欢声,楚意却在暗地里默默松了口气,虽说郑夫人果然时事出有因才要宣召王簌入宫,但这第一关总算是应付了过去。紧接着,她又陪着王簌与郑夫人等人闲话了大半个下午,直到晚膳时分,她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宫里的女人便是这样,躺在金山银山里,饫甘餍肥,拥抱着日复一日的寂寞,在枯燥的岁月里报团取暖,用自欺欺人的欢笑骗过孤身枯守长夜时的以泪洗面。
二月底总算没了应酬,王簌不必再与她们说话饮茶只用陪着郑夫人反差各宫本月的账目。她二人都是持家好手,彼此分工,进展如飞。
王簌偶然翻到**殿的账册,还未定睛细看便被吓了一跳,“胡夫人病着,按理说开销都应该放在草药炭火上,怎的反倒是烛火的钱要远远超过其他项目三倍不止?“
郑夫人身边的方氏解释说,“奴婢托人问过李少府,他说**殿的人借口胡姬病中多梦魇,常要满殿灯火彻夜通明,如若不然,半夜惊醒
过来,又要心绪不宁,再难安寝。太医束手无策,月初就断了药,由着她油尽灯枯。“
“胡姬的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么?“郑夫人惊异抬眸,慈和地叹了口气,“她入宫多年,性子乖僻古怪,不爱与宫中姊妹们来往。新人逐年绽放,花团锦簇间陛下也少去看她。就算病成这样,奴才们也不知来回禀。更无人去**殿走动安慰,着实可怜。“
“夫人善心,那胡姬向来目中无人,去年夫人寿宴更是当众胡说八道,大扫兴致。她就算是一命呜呼,也是她的报应,夫人何必为她徒增伤感。“方氏愤愤说道。
却被郑夫人轻轻呵斥了一声,“她再不济,也是与我同等位份的夫人,岂是你一个奴婢能议论的?“楚意冷眼瞧着她主仆一唱一和,只觉得虚伪。这时却听郑夫人话锋一转,向王簌吩咐,“胡姬一向不大喜欢我,可她到了这个地步,我执掌后宫,若是不去探望,总怕他人要说是我器量狭小。既然簌儿你在这,不如便代我去**殿走一趟,也算是替我尽尽多年姊妹的心意。“
楚意在桌案下用力拉拽着王簌的袖子,提醒她婉拒,可郑夫人和方氏的眼珠子一直盯在王簌身上,她骑虎难下,只得应承下来。郑夫人又想起华阳殿库房里有一支上好的老参,便让人拿给她一并赏给**殿。
一出华阳殿,楚意脸上就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这等苦差郑夫人还真敢托付。胡夫人岂止是性子乖僻,那女人简直就是疯子。只怕小君这一去,可要受委屈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想来,胡夫人从未见过我,定然不会许我入内的,你和云婵放了东西咱们就走,想来不会有事。“王簌宽明一笑,
“我听人说,胡夫人的容貌身姿在宫中是数一数二的,以前从未见过,这次若她可见我,便让我见识见识何为秀色可餐罢。“
说罢转头却还见楚意忧心忡忡,她不免揣测起来,“你这样惶恐不安,难不成是在担心会遇见光明台的那一位?“
楚意急忙抬眼,“未,未曾。“王簌与云婵相望一眼,笑而不语,像是不大相信,慌得她连忙又笑道,“我担心甚么,当初的事错本就不在我,是他对我多加猜忌,疑神疑鬼,我并没有甚么地方是对不住他的。何况,就是遇见了,眼下我这模样谁认得出来?“
她还欲再说,身侧的云婵却忽然伸手过来将她的头一把按下去。似有个人影朝**殿的方向晃过去,那双脚跟处后有比肩兽纹样的铁靴快步从她的余光里路过,她登时心如擂鼓,忍不住将头埋得更低了。
此处离西安门不远,他腰间又挂有佩剑,想是刚从上林苑回来。见着王簌也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就径直越过她们离开。王簌客气地出声叫住他,“幺弟走得这样快作甚么,不如等等我,正好我也要去**殿看望你母亲。“
胡亥难得没有将他人的话当做耳旁风,当真驻足回首,那双乌黑的眼睛清冷如旧,“不必。“
或许是楚意自作多情,在她下意识抬眼间,竟是觉得他的目光曾在自己身上做了一瞬逗留。可惜等她定眸,他已转身。
又是这样桃李春风的好时节,又是这样不期而遇,当时青涩苍白的少年却在她不经意间悄悄成长。
虽然像是消瘦许多,他的背影却愈发挺拔,步伐沉健飞快,匆匆向她离去。
可远远的,她还是看见他肩膀因强忍咳嗽,微微耸了耸。
明明又在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