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脬难洗,通常需要先将附在猪小肚上的筋膜修剪剔除,从猪脬开口处下剪出一个可以方便清洗的缺口,从缺口处将猪脬里层翻出用清水细细洗净。后又换盆加以粗盐,将其放入,用力捯饬,以至抓出粘液后重又冲洗,最后将洗净的猪脬静置于适量清水中,加入两匙白醋,浸泡一刻钟,才算消除了腥异之气。
楚意冬日所用,皆是一天两换,这些日子也轻易离不开猪脬口袋的温暖。她远远看着昆弟浸在凉水中冻得通红的手,那本是双该持剑牵缰的手,却要为她缩在杂乱的油烟之地,清洗这类琐碎。
楚意咬了咬唇角,低低道,“这些事公子做来,不合身份。”惭愧得甚至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
昆弟赫然抬眸,这才望见她立在门口,面上有些局促,“我也是怕下人们手脚粗笨,洗不干净,把你熏着了。何况我从前也常为我母亲做这些,已是习以为常的,从来不觉得有哪里不合身份啊。”
楚意只管低着头,没有说话。他忙紧张兮兮地擦了擦手,走上前,“楚意你是不是还在生我之前把你扔在渭阳楼不闻不问的气?那几日我本也打算去看你的,可刚回宫我就被子都王兄拉去,连着几日被他强行灌酒,夜夜酩酊大醉,差点喝丢了半条命。等他终于肯放我出来时,我才知渭阳楼出了这么大变故。”
楚意知他爱酒,却又量浅,惊道,“灌酒?”
昆弟接着解释,“那些天,子都王兄在朝中又因治军不严,手底下的人出了岔子,害他遭了父皇训斥。他心情郁躁,总要寻个发泄。谁知这一趟出去,却是令你我无端生分了。早知如此,我宁可得罪了他,也要日日陪着你。”
原本听了扶苏上次的劝,楚意已经释然许多,也曾暗自检讨自己对他太苛刻。再耐下性子听了他这一通
解释,终是甚么心结都化解了。
“说哪门子傻话,阿昆和子都公子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怎可为了我得罪亲人?”楚意语意温和,十分愧疚,“阿昆以后还是不要对人这样好,免得叫人得寸进尺,不知报还反生怨怼。”
昆弟温情脉脉地瞧着她说,“为着你这声阿昆,即便你往后会在我心口开个窟窿,我也觉得值。”
这样的话楚意听来十分动容,她好像懵懂地感受到了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的深情厚谊,可是现在的她却无从回应。别过脸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傻子。”顿了顿,“不过,多谢你,若有机会,楚意一定涌泉来报阿昆今日的情义。”
“若要报答,以身相许,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昆弟牵起她的手,诚挚的目光逼得她不得不与他相视。
这些日子经历的太多,从那份惊喜的憧憬里冷静下来的楚意为难地想要抽开手,却被他手上的力气吓着,只好如实叹道,“我知道嫁给阿昆这样的男子是世间多少女子自小的期许,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期盼。可是阿昆,我不单单只是虞楚意这么简单,我的背后有你想象不到的复杂秘密,且你也知道我来咸阳不是游玩嬉戏的。你要我嫁你,我却非尔族类,你又能为我放弃秦国公子的身份与姓氏么?”
“我从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我只要将来的日子,有你有我母亲,足矣。”昆弟依然固执着不能松手。
“可我不能。”这一回,楚意抽开了自己的手在他面前轻轻扬起,她听见自己的嗓音沙沙戚戚,“阿昆,你知道渭阳楼的老板娘怎么死的么?就是被你眼前这只手,被你方才握着的这只手推使,让人拔了她的舌头,送上了刑场。除了她,我还害过很多人,我这样满身血污,心肠歹毒的人,怎么配得起你呢?”
昆弟的眼中呈
现了从未有过的震惊,趁着他还愣愣回不过神来,楚意仓皇地逃回了前院。
王簌见她两手空空,又神色郁郁,一猜便猜到是在厨房遇见了谁,“这几日你总避着不见昆弟,但私底下他还是仔细着的衣食用度。单看着眼下,他待你,确实是上心的。”
“小君。”楚意用力闭了闭眼,心里却没有自己所想象过的难受,“人来世间一遭,不能单单只谈风月。眼下的我啊,根本没有为某个人不顾一切的勇气。”
王簌像是想说甚么,却又觉得不合时宜,只能不确定地问,“当真?”
“当真。”楚意不假思索,又连忙转移了话头,“前个儿托小君办的事,可一切稳妥么?”
王簌环顾四下,没有可疑之人便轻轻附在她耳边,“你放心,咱们那一半悬明镜我已经悄悄放好了,那里除了你我,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再又假作扬声劝慰,“阿昆是个好儿郎,你若当真要错过,我只怕你将来后悔。”
楚意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重又抱起那把雕摹桃枝的长筑,随手击奏时早已神飞天外。等后来回神时,才发现自己信手拈来的,是一曲楚地童谣。而她和王簌都不知道,昆弟就悄然立在远处。
只有子檐无意拂过一眼,却没看清他被枇杷树影婆娑了的面庞。
从此别院里再没人见过他。
却是两日后,宫中来人向王簌传话,道是郑夫人宣召,邀她入宫小住。婆母相邀,作为儿媳本无由推拒,怪就怪在此一去,郑夫人只请了王簌,并未令独孙子檐同往。
王簌不常出入宫闱,婆媳间的情分不过尔尔,但子檐身为郑夫人唯一的孙儿,平日有事没事都要派人关心问候,此番祖孙难得有了机会相见,反倒只字未提。楚意躲在外厅主座后青山斜松长屏风后,等传话的小宦官走了才若有所
思地移步至王簌跟前。
对着满室郑夫人新赏下来的金银珠宝,王簌厌烦地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今日宣召,明日就遣人马前来接引,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时候叫她想起我来了。”
“若说是宫中有事需要小君帮衬,郑夫人身边多少依附着她的姬妾,寻个得力的也不是难事,怎的要巴巴地来请小君入宫?若说是想念儿孙,老师在外,她却又不见子檐,难道当真只是念想着小君您么?”楚意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簌难有地蹙眉,闷闷道,“天下太平,就连南边蛮横的百越也都对我大秦俯首称臣,北边又有蒙恬将军戍守,使得胡人不敢弯弓南下,加之我祖父已乞骸骨,父兄在朝中地位愈发不如蒙氏兄弟,郑夫人便不爱理我。眼下难不成是瞧着我父兄奉旨护驾,又来趁机拉拢?”
“郑夫人虽出身旧郑将门贵族,但郑国早亡,母家又无人在朝,与陛下的情分也不似从前,她总要在前朝寻些依仗。”楚意边想边慢慢说,“可这也只是我们凭空猜测,她在后宫掌权多年,一手遮天说一不二的,我还真想象不出来她会有屈尊降贵,与后辈殷勤赔笑的样子。”
王簌苦中作乐地扯了扯嘴角,“我可是听昆弟说过的,你在宫中无法无天,连郑夫人都敢当众顶撞,怎么现在听你这话的口吻是有些怕她了?”
楚意不由无奈一叹,“当时,我也是狐假虎威啊。”她又怕王簌对这件她未曾透露的陈年旧事刨根问底,赶忙道,“这一次不如就让我和云婵跟着小君一块入宫罢。宫中庶务小君不比我熟悉,如若要真闹出了甚么劳什子,也不至于无人与你拿个主意。再者,云婵武艺高强,有她护卫在侧,也能保证小君的安全。”
王簌忧心道,“可你在宫中日久,又与郑夫人有过摩擦,
就不怕撞上小公子或是被人认出来么?”
“胡亥公子向来不大出门,即便出来也是往与华阳殿相背的西安门去上林苑的。”楚意淡淡笑着,“何况我在宫中时都是戴着胡亥公子赏赐的面具行走,她们见惯了我遮住半张脸的模样,除了胡夫人和她身边那位姓董的老姑母,应是无人识的。”
王簌还是不放心,“胡夫人虽病得糊涂,但她身边的人可不会糊涂。此事除非万无一失,否则我如何向你老师交代,再者,连云婵一块去,谁来照顾子檐?”
“可若让小君孤身前往,我又如何放心?”楚意急切道。
“易容。”二人正僵持不下,一旁的云婵时机正好地提议,“溪姊就会。”
如此一来,王簌便也再无法拒绝她二人的诚情挚意,再又将子檐送去了城中王府,交给了她嫂嫂临时看护。子檐走时,王簌站在庭院中的枇杷树下,开春后,绿油油的枇杷叶大片大片地长出来,花素而香,等她们再回来应该就能看到花叶间半熟的果实。
她无言仰望着檐下那一方题着“淑慎懿范”四字的乌金牌匾出神,在屋中打点的楚意见她站在院里不曾进来,便有些好奇地放下手中的衣物,来到她身边,“小君在看甚么呢?”
王簌轻轻感叹,“这是我新嫁那年,陛下命赵府令为我题的字。没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楚意你看,那上面的金墨是不是蒙了尘?”
楚意匆匆看了一眼,天色将晚,她实在看不清,“有么?想是天黑小君看错了罢。”
王簌眯眼柔和地笑着叹了口气,“大概是我多心了罢。”叹罢,又道,“夜里外头冷,你快随我进屋罢,别被风吹着了。”
楚意欣然应允,就与她并肩往阶上走。不想王簌腰间的香包穗子却在这时冷不丁断了,绣着玉兰的雪青布囊悄然跌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