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满院春桃灼人眼,没有四墙冬雪映月白。
夏末的暖风抚慰陈窗,吹落的枯叶“咔嚓”一声轻响,碎在楚意脚下。
楚意的长发已经重新编好,松松垂在腰际,发尾随着她虚浮的步伐轻飘飘地摇摆。她还是穿着酱红色的绢布夏衣,一如在杏花纷飞于红木回廊下遇见胡亥的那天。
而他亦是玄袍滚了金边,束发一丝不苟。他垂眸从铜壶中为自己斟满一樽冷酒出着神,在楚意俯首大拜之际,他方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杯盏。
“为何要推赵荇?”他语意疏冷。
“我没有。”她斩钉截铁。
不长不短的沉默和他就如两块磨板,楚意便是夹在其间的豆子,被挤压撕磨得快要喘不过气。终于还是楚意先勉强扯了扯嘴角,望向他,一字一顿,“陛下…是不是让你杀了我?可是,你信我当真会那样做么,我又有甚么理由去戕害她呢?”
然而胡亥并未看她一眼,“事实胜于雄辩。”
“何为事实?”
“你动了手,推了人。”
这漠然言语,犹如利刃,狠狠在楚意心口剜了一刀。
她咬紧微微打颤的牙关,逼迫着自己保持镇静,“甚么是事实,让我来告诉你。昨夜赵荇命人借口去宣室殿取东西,将我诓骗到御湖边施予警告。我将她之前以假玉坠试探光明台之事说破,她恼羞成怒才拽着我一同跳湖,并让侍女趁势贼喊捉贼。我不
识水性,若非昆弟公子及时赶到,施以援手,恐怕便是有理也没嘴说了。陛下听信那赵荇的一面之词便罢,怎么连公子你,也如此草率?”
“试探光明台?”胡亥狐疑地挑了挑眉。
楚意颔首,有条不紊地道,“是。我不知是谁泄露了公子当夜不在光明台的事给她知道,隔日赵荇的侍女琥珀便用一枚假玉坠企图试探公子与我的交情深浅。然清者自清,我不过将计就计,刻意与公子您争吵一番,便被哪个听墙根的传了出去。从而才有了昨夜之事,我从前也未料到她是这般急功近利之人,所以着了道。”
“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楚意蓦然昂首,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她只觉眼前仿佛黑了黑,自己浑身上下都在不住地乱颤,紧接着,她便听到三个毫无感情的字,“你走罢。”
她闻之,反而不屑地耻笑一声,扬了扬下巴,“怎么,不是您跟陛下说会亲手杀了我么?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是不是突然又嫌我的血会脏了您的手?”
他的眼神幽冷幽冷的,“这是看在你父母死得可怜和你之前还算有点用处的份儿上……本公子饶你一命,出宫去。”
“甚,甚么?”
“决明子同门师兄盖聂曾与尔父相识。当日,决明子为帮本公子夺取太阿剑,方借盖聂之名假作与你父母同行入关,趁机截杀。先前你对本公子有用,而
他所提及的‘雍宫’不过是编出来,哄你听命办事的谎话。”胡亥面无表情地说道,甚至连半点余光都没有分给她。
“胡亥!”楚意再忍不住,破嗓打断了他,胸腔里翻涌着的不知是悲是怒,左右脱口而出的是厉声诘问,“这人心如水,可作汤,可成冰。我曾以热汤为赠,本不期许你如数馈之,亦料不到你给我的,却是一瓢坚冰?你不信我,那你以为我会信你所说的一字一句么!你要我走,我走就是,何必编出这样蹩脚的说辞来赶我,不觉得有辱身份么!”
言尽于此,她忽而茅塞顿开,旋即讥讽地咯咯冷笑起来,“从前,我以为您多少还是信我几分的,怎料到头来,您愿信天下人,也要将自己的心思瞒过我的耳目。您这又是何苦呢,难道您以为我赵荇一样傻,一样没见识,会看上您这种薄情寡义又自以为是的小鬼?我会因为你们两情相悦而心生怨怼,失了忠心,失了价值而去使那种幼稚的下三滥手段?你当我虞楚意是甚么人!”
胡亥侧着脸,嫌恶地吐出几个字,“你疯了?”
“不,我们谁也没疯。只是虚与委蛇背后的真相太过露骨,太过……恶心。”楚意咬紧了后槽牙,方才逼着自己将话说出来,“百戏园已了,我虞楚意既已沦为弃子,也实在没那个脸皮还敢在此继续碍人视听,多谢公子开恩,饶我一命。只是
公子您记住了,今生今世,爱猪爱狗,我也断断不会为您动心。别再用那样龌龊无趣的心思窥伺揣摩于我,那您与赵荇那班浅薄无知之徒又有何分别?”
这针尖锋芒一般刻薄的话像是极大的刺激了胡亥,他倾身微微向前,目光厉然深邃,“虞楚意,自以为是的,是你。”顿了顿,又哑着嗓子,“薄情寡义的,也是你。”
那魔咒般带着恨意的话语,再次把楚意逼到了山崩地裂的边缘。她想大口大口地呼吸,她想松一松僵直不弯的脊背,她想软下口吻,与他好言说和。
她想撒泼耍赖,胡搅蛮缠求他不要赶自己走。
但她做不到。
她的自尊,她的骄傲,她的心灰意冷迫使她维持着虚有其表的从容,“多谢公子夸奖,楚意受之不起。还请公子屈尊,与楚意于此时此地击案立誓,纵楚意离宫而去,不得反悔,不得派人截杀,不得祸其家人。”
“……好。”
言罢,他二人都以干脆利落地将右掌分置于桌案两侧。
砰。
“一,你我从此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砰。
“二,你我从此两道殊途,再无瓜葛。”
砰。
“三,你我从此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这三句誓言随着他们手掌的起落,被死死拍进了案几之中,心门之内。
击案三声,便是至死盟约。
“如若此生还有再见之日,便是我虞楚意亲自问你讨回太阿剑
之时。”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和胡亥还有他送她的那半方薄铜面具一起被楚意用力地抛在了身后。
她朝着门外大步走去,那里有人正默默等了她许久。麟角从一侧窜了出来,咬着她的裙角不肯撒口,就像最先咬着胡亥衣角时那般,用心竭力。她终是狠下心,一脚将它踹开。
胡亥神态自若地拿起方才为自己斟满的酒,贴向微微泛白的薄唇,喉结不紧不慢地上下翻滚,带着几分洒脱舒畅的快意。
这时麟角突然呜呜地哼叫起来,哀哀戚戚,又好似心急如焚,陪在楚意身侧的昆弟不忍地回了头。却见胡亥勉力撑着桌案上,一股鲜红从他嘴角不动声色地滑落。
然后是两股、三股……
昆弟心惊不已,正要呼喊楚意回首时,却见他皱眉一把将自己的嘴捂了个严实,一手冲他遥遥而无声地摆了摆。
愈发深浓的瘀红从他口中喷涌出来,沿着指缝倾泻。腹中的似有刀枪剑戟在横冲直撞,剧烈的疼痛将他的浓眉紧紧纠结,挺拔的背脊一点一点弓了起来。
他的世界正被摧毁,他的眼前天翻地覆,他却还是死死地捂着口鼻,就这样静静望着她的背影,一声不响,一声不吭。
而她一步一步,渐行渐远。
“楚意,你在哭么?”
她快速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泽,“没有。”
迎着风,新的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滑落。
可她始终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