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着昆弟送来的药丸,楚意平安撑过了剩下几日。乐雎所言非虚,自任嚣赵佗二将挥师南下百越,捷报频频,秦王辟出赏赐犒赏三军,之后如约也对后宫前朝进行了不多不少的封赏。守在光明台外的侍卫亦在八月最后几日撤离。
除了封赏较其他公子公主减少了一半,吃穿用度一应如昨。秦王溺爱偏袒之心彰明较著,引得阖宫不满,多有怨怼非议。胡亥偏生乖张孤僻,对于那些前来巴结慰问,见风使舵之人,一概扔在门口晒太阳。上次他腿伤时,楚意还想着编些场面话,周全他们的颜面,此番她想到自己和胡亥数日困窘,除了昆弟和太官署还有所惦念,其他人却全都无影无踪,于是铁了心将门闭着,不放任何人进来。
就连赵荇,也多次被她假公济私地锁在门外。胡亥对此不闻不问,照常吃饭睡觉,练剑读书,只是除了麟角,谁都不搭理罢了。
楚意想与他解释自己那天所说不过逢场作戏,可木已成舟,每每话到嘴边,却又不知有何可说。瞧着他那张风轻云淡的脸,更加无力而言。
实在要说,却是一张口便又犯了他们之间的忌讳,“赵女公子一连七日在门口求见,外面日头这样大,公子当真忍心?”
胡亥抱着麟角专注地给它修剪指甲,等他抬起头时,楚意已拎着水桶跑去院中浇树,不在跟前了。
当第一片枯叶恰巧落到楚意掌中,天边三两行大雁自孤山启程,南飞而去,她才恍惚地意识到又过去了一个漫长的夏季。傍晚的霞光丹红跃金,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不知打哪飞来一只布谷鸟,落在桃树渐老的枝桠上,软绵绵地啼叫。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一声又一声,没来由的冷清。
是夜,胡亥秉烛夜读,楚意掐着时辰前去给院门下钥,正要用锁,便见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门外将她拦住。好巧不巧,两个人中她认得一个,走在前面的是胡夫人身边的董氏,后面的则是个面生的小宦官。
董氏先替那小宦官急吼吼地责问道,“
今儿赵荇女公子陪着赵府令和李丞相入宫听宣,陛下一直在章台与他们商议正事。赵荇女公子说白日里本要把一件陛下所托之物交由小公子,可是光明台院门紧闭,无人能进,可有此事?”
“回姑母的话,我家公子好静,这夏末秋初,身上最易惫懒,越发不爱见人。连奴婢在侧都要仔细百倍地伺候,并不知外面的赵女公子,也不敢违了公子意思擅自开门。”楚意三言两语便把自己给撇得一干二净,让董氏拿不住把柄来训斥。
“罢了罢了,”董氏头痛地摆了摆手,拉着她便走,“听说那东西重要的紧,趁着宫门还没下钥,你快随了这喜水去拿,免得又惹了陛下不高兴。公子刚刚解了禁足,可不能再摊上别的。”
“等等,董姑母……”楚意心里只道奇怪,却根本来不及拒绝,就被从门里拖了出来。
董氏一路将她送出了**殿,一时骑虎难下,便只能跟着那个叫喜水的小宦官往宣室殿去。
途径御湖,与巡逻的卫兵擦肩而过,楚意隐隐有不妙的感觉。却见喜水果然将她往御湖旁边的寿山石后引,那地方她最是清楚不过,偏僻得便是一头栽进水里淹死,也没人会知道。她连忙驻足不前,掉头想走。
“楚意姑娘,请留步。”琥珀从假山后绕出来,和气地笑着招呼楚意,“我家姑娘有请。”
借着微薄月光,楚意依稀能够看见隐约在假山后的纤细人影。如此,这请君入瓮的戏码,便可解释得通了。
楚意索性大大方方地随琥珀走了过去,只见赵荇着一件绛紫色的披风娉婷而立,柔软青丝裹着她小巧精致的脸,不笑的时候,眼角眉梢依旧透着飞扬的娇蛮。只可惜楚意容颜已毁,不然二人之间尚有可比之处。
楚意未等她说话,便先发制人地开了口,“我知道姑娘召我过来的用意。”
“你知道?”赵荇一挑柳叶眉,扬着下巴道,“那也好,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这做奴婢呢,就要有做奴婢的样子,不要总怀着飞上枝
头的龌龊心思妄想爬上主子的睡榻。也不看看自己是个甚么德行,你若再敢狐媚勾引胡亥公子,休怪本姑娘不给你脸面!”
龌龊。狐媚。勾引。楚意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尖酸刻薄的个中翘楚,竟是又输了这小丫头一筹。想起从前自己对她的维护,气得连连发笑,“果然,不管是赵府令还是女公子在宫中还真是耳聪目明,消息通达。我那日不过就着你的心思反过来试探一番,姑娘便这么沉不住气了么?”
赵荇脸色一白,“你甚么意思?!”
楚意礼貌地作了个揖,警告道,“我与公子清清白白,再者我比公子还要年长两岁,从未是女公子所想象的那种关系。奉劝你一句,我家公子最讨厌的就是受人监视,被人探问喜恶,刻意讨好,女公子还是尽早撤了你那些眼线,免得到时候被公子或陛下察觉,受罪的不止是你,还有你的父亲,长姊,姊夫,都要受你连累。”
“你你你你!你凭甚么这样对我说话!”
“凭甚么?女公子,这里是王宫,不是你自家闺阁!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都有身首异处之险!你在家中是父亲阿姊的掌上明珠,可到了宫里,便是你眼中我这样的小小奴婢亦不是随你欺压羞辱的!”楚意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张扬一笑,“当然,你可别动了歪心思。宫中奴婢的生死,都是由宫中各位主子和陛下说了才算的,你若想对我动手,当心自己受过还连累家人!”
“是么?”赵荇阴冷地咯咯笑了起来,忽然朝她一步一步逼近,直到牢牢抓住她手臂,在她耳畔轻咛,“这世上想杀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待会儿,我会拉着你一块跳到这御湖里去,然后我的侍女就会喊起来,是你将我骗出来然后推我入湖,原因是你这奴婢不知天高地厚,暗自恋慕胡亥公子,不想我嫁给他,以胡亥公子的名义骗我到此想借机害死我。到时候有宣室殿的喜水作证,就算到了地下,你纵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赵荇!”楚意怒而
挣扎,她太清楚溺水之苦,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被人推下去一次。
可她百般挣扎,赵荇就像一块石头般挂在她身上,带着同归于尽的可怕执念,将她猛地往身后的御湖里拖进去。
冰凉的湖水没过头顶,楚意只觉心肺和眼皮都有千斤之压,窒息感呛在鼻子和喉咙里,她不断地想要扑腾出水面呼救,却被水性极熟的赵荇拖着往水里摁。岸上的琥珀已经高声喊了起来,不久便有侍卫成群结队地赶来。
此刻她已经被折腾掉了所有体力,像一块沉重的死石,慢慢地坠入死亡的深渊。无论是御湖还是下相的河,都冷得令人唇齿打颤。像这世人之心,无处不薄凉。
倏忽间,是一双骨感而修长的手,拨开水纹,再次径直地朝着她而来,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怀中一带。
初见时的桃花香,沉着有力的怀抱。
头脑越来越不清楚了,意识在那人扑通一声跳下来的时候便已在慢慢涣散,可在这并无定数的沉浮间她还是觉得倍感心安。她本能地攀靠着他的臂膀,像是沙漠中缺水多时的人,想从他身上汲取一丝单薄的温暖,一旦得到,便再难罢手。
再醒过来时,她已然躺在了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屋室中。玄木的房梁没有镇着神兽貔貅,红漆柜子没有狮子雕纹,除了一室淡淡的染了桃花天然气味的杜衡香气。这里是她在光明台所住的小庑房,只是平日里光明台就她一个人忙上忙下,很少回来睡,便只做了置物之用。
那桃花的气味是胡亥趁着春日桃花盛开时,与她一并折了开得最好的下来制成粉,与其他的香料一同燃烧时便有置身花海之感。这是巴夫人在时授予他的法子,而后一直沿用。她存了一些放在自己房中,不知怎的被人翻出来点上。从前她闻惯了不觉得,而今从鬼门关前回来,却是一下子就闻了出来。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啦。”守在她身侧的,却是一脸喜出望外的昆弟。
“阿昆…你怎么在这儿,难道是你,又一次救了我?”楚意
哑着嗓子,侧目一观望,“……我家公子呢?”
昆弟的脸色骤然变了变,那样愤懑而不甘的表情是楚意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难道在你心里,从来都只有幺弟么?”
“不,不是……阿昆,你误会了。”楚意慌忙起身,却是全身脱力,刚刚起到一半就栽了回去,急得她快要哭起来,“那赵荇拖我下水,还反过来污蔑是我要杀她,我只是怕,只是怕他误信了赵荇的话……那个女子,心思太沉,太深,不能嫁给他,不配嫁给他。”
“你醒过来不关心自己的身子,却还在为他操心。值么?”昆弟苦笑着问,他的手轻柔抚上楚意的额头,她这才注意自己脸颊上的面具没了,“楚意,跟我走罢。把这宫里的一切全都忘掉罢,以后由我来照顾你,这一生断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我母亲很中意你这个媳妇儿。”
“你在说甚么啊,我在光明台一向是好的,也不算受过委屈的呀?”突如其来又不合时宜的告白令楚意面上一羞,她怯怯地转开脸,“我家公子……莫不是他信了赵荇的话么?”
昆弟咬着下唇,良久才说,“昨夜自你和赵荇姑娘救上来没多久,父皇得知后,便屏退左右把幺弟单独召去了宣室殿,至今未归。我让人去打探,守在门口的几个内侍监的意思是,看来父皇信了赵荇姑娘的说辞,要将你逐出宫去。”
楚意狐疑道,“只是逐出宫去而已么?”
“……”昆弟再三犹豫,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是幺弟主动提出……要杀你。”
闻言,她漠然望了望窗外,晨光熹微,那只布谷鸟竟落在了窗棂上,凄声娇啼。她莫名想起了从前阿姊和她一起学唱的一支歌谣。
式微,式微,胡不归?
这时,她听见光明台的院门缓缓打开的声音,她借着昆弟的手坐起,透过半掩着的偏房门,眼睁睁看着那个衣深如墨的少年目不斜视地穿过庭院。麟角伴在他脚边,似要叼着他的袍角,欲将他拉扯过来。
他却浑然不觉,一心一意,走在自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