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府是玉城的富豪大家,认识诸多权贵。姜府的姜夫人是个在生意上很有主意的狠人,她所取得的成就比一些男人还要厉害。在这个封建时代,她显然是一位十分成功耀眼的女性。而且,她还有一个十分喜欢她,呵护着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虽然是入赘的,可是并不会觉得入赘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他待人温和,喜爱读书,对谁都很温柔。他们婚后浓情蜜意,很快生下一个小公子。
可惜太美满的生活总不会长久。他们的孩子,生来就是个病秧子,不能见风,不能晒太阳,能保住命全是用钱活生生吊住的一口气。
由于身体原因,这个孩子从没在人们眼前出现过,玉城中的人也不确定有没有这个孩子。但是普通人虽然不知道,但那些王侯贵族可是知道的。玉城律法中有一条是出生的婴儿,均要在及时上报官府,不得隐瞒。而且,人们也难以隐瞒,因为玉城中所有能够接生的人都受官府直接控制。因此如果不想因为生孩子死掉,只能提前向官府提出申请接生婆婆的要求。有这么一条,即使人们想要隐瞒,也瞒不住的。
而这条法律表面上是为了能够准确计算玉城的人数,对于普通人来说不伤大雅,反而在对于给自己的孩子上“户口”这件事情上很有效率,是件好事。但是对于那些王侯贵族来说,却是个灾难。因为每一个在王侯贵族家里出生的孩子,在他们长到十六岁时,不论男女均要送去王都学习。
这本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王都繁华,直接归属天子脚下,自家孩子能在王都学习,肯定能结识许多达官贵族,扩大人脉,对家族以后的前途都有很好的帮助。但是每一个去到王都的孩子,都不是能再次回来的。问那些失踪的孩子去哪里了,他们均闭口不言,仿佛是什么不能说的禁忌。
而那些失踪的孩子就那么永远消失了,仿佛从没存在过。
失去孩子的贵族不是没有调查过,可调查来调查去,只要一查到王都,线索就全都断了。而且,在他们失去孩子之后,会莫名其妙的受到来自王室的嘉奖、提拔。到这里他们也不用再查了,孩子的失踪与王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来自王室的那些嘉奖、提拔,是为了安抚他们失去孩子之后悲痛的心情,也是警告他们,接受了东西就不要再查,有什么苦有什么不甘都咽到肚子里去就好了。
失去自己的孩子还是坐上更高的位置拥有更多的权力,这似乎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但是却也有一个既能不失去孩子也能拥有更高的位置和更多的权力的办法。
若是有钱,在这个时代,甚至可以买到孩子。
穷苦人家总是吃不饱饭的,买孩子更是人们心照不宣的常事。虽说虎毒不食子,可人类有的时候确实会被现实压成冷血的怪物。这个时代虽然政通人和,社会稳定,但若是仔细去寻找,就会发现在人们平常忽略掉的每一个地方中,卖孩子这种现象从未断绝过。
尤其是有钱有势的人,想要搞到一个与自己亲生孩子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更是轻而易举。这事在王侯贵族中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而姜夫人也是不例外的知晓这个秘密的,她总与那些人打交道,因此多多少少知道这件事情。但她并未在意,因为她只是一个商人,并不在王侯贵族之列,这个秘密也只当个秘闻听过就算了。
可姜夫人没想到,在她儿子距离十六岁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她收到了来自官府的通知。通知她要在一个月后,将她的孩子送往王都,不得有误。如果耽误了时辰,或者违抗,官府将有权利查封整个姜府。
这与其说是通知,不如说是一封催命信。在看到这封通知时,姜夫人的大脑是空白的,她是在想不通为什么这种厄运突然找上了她。她的孩子已经很可怜了,现在竟还要他的命吗!
对于姜夫人那恶疾缠身的儿子来说,让他舟车劳顿去往千里之外的王都,这无异于是直接要他的命。
姜夫人爱她的儿子,爱她唯一的孩子,天底下没有那个母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恐慌之后,姜夫人很快冷静下来。
她绝不可能亲手送自己的孩子去送死,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姜家的基业毁在她手上。
于是她很快冷静下来,去找了平时交情不错的贵族求了一个解决之法。
她要找一个跟她的孩子在同一天出生的孩子,让那个孩子代替她的儿子去王都。
找一个满足条件的孩子并不难,难的是卖男孩的人家很少,卖女孩的却一抓一大把。而且若能养到将要十六岁的年纪,也很少有人会卖了。那段时间姜夫人焦虑的不行,可她却依然瞒着她的丈夫,因为她知道她做一件错事,做一件自私的错事。她的丈夫一定会阻止她这样做,而且她的丈夫善良。罪孽,只要她一个人背就够了。
不知道是否真的是孽缘,一切好像都巧合到令人心惊。
在距离送她的孩子去王都的前一天,她遇到了一个来府里送水果的少年。
少年很单薄,但却很高,背上背着大大的箩筐,站的很直。像抽长的新芽,单薄却挺拔有朝气。汗珠从他的额角滑落,折射出太阳的光,他笑着与人谈话,眼睛很亮。
那是姜夫人曾无数次想象过的如果她的孩子没有疾病的样子。
而现在这种样子真的出现了。
而姜夫人内心却涌起一阵嫉妒和破坏欲。
凭什么?凭什么这种下贱人能拥有这样健康的身体和神情,而她那生来应该受人仰慕的孩子,却要整日待在房间,连太阳也不能见?
嫉妒使她的脸一瞬间便得扭曲无比。她全力压下自己心中翻涌的嫉妒,走到少年眼前去,就像一个温和的长辈一样,询问他的年龄,询问他的工作累不累,询问他满不满意给的钱,如果不满意可以多给他一些钱。
他们交谈着,男孩似乎很高兴,眼睛里是她没有了的正直和坦荡。
她直到现在都记得,在她说要多给男孩些钱时,他一瞬间的错愕,以及对她的谢绝。他说,他要赚与自己卖的桃子相匹配的钱,该收多少就收多少。如果她想多付些钱,那就请她下次可以多订些桃子。
但是,多可惜啊,没有下次了。
而且,他眼里的东西真的好刺眼!他越是善良,现在在她眼里越觉得刺眼,越觉得不甘,越觉得嫉妒!
可是有一点她却很高兴,那就是他善良、而且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一个妹妹,重要是他刚好满十六岁。这个少年符合所有条件,而且他也只不过是个卖桃子的,地位低下,家里也没有大人,只有一个妹妹,他的失踪不会引起任何骚动。而且,他善良,这么善良的人,一定可以原谅她的所作所为的。
那一刻姜夫人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是上天在怜惜她的孩子,才将这个少年送到了她眼前。这个少年,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看着晕过去的孩子,姜夫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希望这个少年再也不会回来,而补偿则是她会在他消失后给他妹妹送去很多钱。
不知道是不是姜夫人心愿太强,那个男孩成了不幸中的一个,送去王都后他真的再也没回来过。
生死难辩。
而姜府因为这件事情,不仅成为了玉城最大的富商,还成为玉城之内唯一一家能直接向王室进贡的商人。
一时间,姜府风光无限。
可姜夫人的孩子却一天比一天弱,在他十八岁时,彻底闭上了眼睛,没了气息。
这似乎是对姜夫人的惩罚。
命运在向她揭露一个事实,就算她给她的孩子找了个替死鬼又怎样,她的孩子还是活不下去,还是会死。而她不仅要接受丧子之痛,也要加倍承受她因自私而无辜断送了一个人的性命的罪孽。
天已经黑透了,密不透风的黑不知不觉笼罩了整个天空。
这个夜晚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一望无际的黑。让人觉得压抑又痛苦,就像现在听完姜夫人说的事情之后的白月的心情。
人类拥有各种复杂的情感,他们会为自己,为家人,为自己所喜欢的所有人,而不可避免的做出自私的事情。但自私一定要伤害到其他人吗?
白月在姜夫人的描述中,脑海里想象了那个少年的样子。
善良,正直,并且坚强,一个人保护着妹妹和他们的家。如果就这么让他们长大,他们一定会在玉城中平淡幸福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但现在,因为一个人的私心,这些美好全部被破坏了。
白月想将姜夫人大骂一顿,可是姜夫人此刻的情况并不好。
在她说完之后,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瘫在奢侈漂亮的软椅上,全然没了一位贵夫人的样子。眼神黯淡,充满了愧疚和痛苦,同时还有一丝轻松。这些事情在她心里压了五年,五年内她没跟任何人讲过这件事,知道这些事情的亲信也都被她送去了别的地方。她自以为这件事情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职责她。
可是这五年来的日日夜夜,她都饱受折磨。她甚至不敢熟睡,她怕会说梦话,让孟嵱听到,然后发现她是有多么的不堪和恶心。她已经失去了她的孩子,她不能再失去她的丈夫了。
本来她以为她会将这件事一直带进棺材里,可现在说出来了。
她觉得,似乎,也不错........
看着脊背弯下去姜夫人,白月有些失语。
其实想想,她也很可怜。自己的孩子生来就是个病秧子,终日不能踏出房屋半步,只能待在黑暗里,不知何时就会死去。这个世界上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接触过阳光,除了能呼吸,其他与死人无异。可她没放弃,精心养护着,好好将他养到了十六岁。可噩梦却在他十六岁时突然降临,一个母亲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不断寻找着一切有用的方法,这有错吗?
她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自己一时的恶意,断送了一个孩子的大好人生,这是她的错,也是她的孽。她为自己种下了恶因。
而五年后,这个事情再次翻出来,就是她结的恶果。
姜夫人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她一下子变得很累很累,她对白月说:“如果可以,我想当面跟那个孩子道歉。”
白月神色复杂的看着姜夫人:“您记得苏时明的妹妹叫什么吗?”
姜夫人眼神愣了一下,盯着某处发呆,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摇了摇头。
白月眼神沉了一下,她有些失望,如果你真的对苏时明有愧疚的话,为什么连他妹妹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气氛一下又陷入了沉寂。
长明在一旁像一个看客,眼睛里的冷漠,就像现代的监控一样,只是一味地记录着,冰冷地注视着世间所有的悲喜剧。
“姜夫人,你若是真的想赎罪,真的不想让你的丈夫死掉,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吗?”安静的气氛中,长明平静的声音响起。
姜夫人抬头触及到长明的眼神时,似乎被刺了一下,慌忙移开了眼睛,问道:“我该做什么?”
“当然是,现在就去苏时明他妹妹面前跪下,然后将你的所作所为都说出来,请求她的原谅啊。”他的话,像天上下起的冰雹,一点一点毫不留情的猛烈的砸在姜夫人的身上,心上,将其砸出一个个血洞,砸碎了她所有的伪装。
姜夫人眼睛倏然缩小,全身僵硬着,胸口炸出惶恐,可嘴上却极快的反驳:“不可能。”
姜夫人的狼狈态没引起长明任何的怜悯活同情心,他随即反问道:“为什么?你犯了错,不就应该这么道歉吗?书本上都是这么写的,姜夫人,你没读过书吗?”
白月:........最后那句是冷幽默吧?
但是,在触及到长明的神色时,他很认真,他一点都不幽默,也没有想讲笑话的兴趣,他真的在好奇,为什么眼前的人与书上写的不一样。
白月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害怕,长明聪明,他读的每一本书的内容都能记下来,他知道人是复杂的,对于人类来说,年龄越大,诚实性就越低,更不要说面对自己内心最幽暗的地方。但他不在意,他依旧在不停的挑弄这人们内心深处的恶,然后逼着人们看向那个丑陋的自己,如果他们逃避,他便会用人类自己写出的规训自己的东西,来生硬的套在他们身上。哪怕他们因此疯掉,他可能也毫不在意。
姜夫人看着长明,他的眼神太冷了,这完全不像是个人类能有的眼神,嘴唇有些哆嗦,身体不停往后仰着,想要消解自己的恐惧。
但长明似乎依然不打算放过她,说道:“姜夫人是不是因为放不下身段。因为从来没有上等人去给一个贱民下跪道歉的道理,因为他们根本不配对不对?而你这么愧疚,这么后悔,是不是也只是因为没有及时再找个人给你的孩子续命?是不是没想到苏时明会死的这么快,只给你的孩子续了两年的光阴?”
长明的一字一句,都显得异常冰冷。而白月却不明白,什么续命?
她疑惑的看向长明:“什么,续命?”
听到白月的疑问,长明的目光从姜夫人身上移到白月脸上,冰冷的手放在了她的头顶,眼睛看着她说:“我说过的买命钱,你应该记得。”
冰冷的温度不断从白月的头顶传到她的四肢,让她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晰。她看向一旁的姜夫人,喉部突然有些干涩,她有些艰难的开口说:“姜夫人,买命钱,是你口中说的对苏时明妹妹的补偿吗?”
姜夫人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刚才眼里存在着的什么愧疚,什么后悔,那些情绪全都不见了。此刻看向长明和白月的眼神比平时还要锐利,她的姿态也恢复了往日的尊贵优雅,她吹了吹自己那大红的指甲,语气随意:“是啊。”
白月眼神里有些东西突然崩塌了,她刚才竟还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可怜。可她刚才那些表现都是装的?
“你,为什么要这做?还有你刚才,那些全都是装的吗?”
姜夫人看着白月的样子,红唇上扬,像是再看什么好笑的东西:“小姑娘,你太单纯了。我为什么要买苏时明的命,那当然是要给我的孩子续命了,我的孩子那么可怜,而且我看到了,你刚才也有一瞬间在心疼我的孩子呢?”说着,她指了指白月的脸,轻笑了起来。看到白月的脸色变了,她又笑着说道:“那种贱民,不过一个送桃子的,他能给我的孩子续命,是他的福气。而且我给的钱可不少呢,如果有怨气也是我的更大才对,我花那么多钱买了苏时明的命,可他竟然只能活两年,害得我的孩子连十八岁生辰都没过就死了!早知道,我就该买他妹妹那个贱人的命,不然我丈夫也不会被她拐走,今天的事也都不会发生了。”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变得又狠又厉,里面包含着慢慢的后悔,后悔她买错了命!而对于那个无辜的少年,和那个一直寻找这哥哥的妹妹,她,毫无一点愧疚之心。
白月已经被姜夫人的话弄得有些恍然,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害了人也完全不会害怕愧疚吗?
“那你刚刚为什么要装出一副愧疚可怜的样子?”
姜夫人看着白月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意:“那当然是因为要引起你们的同情啊,然后告诉你们我虽然做错了事,但那也只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为了不失去自己的孩子而不得已伤害他人做出来的事情。现在我多后悔,多愧疚啊。而我都这么惨了,都这么知错了。你们肯定会好好说服那个贱人让她原谅我啊,毕竟,我们两个都是错的。而在世人眼中,她的错比我还要罪大恶极。你们知道贱民挟持比他们地位高的人,是怎样的罪名吗?是断腿之罪。只要我向官府告发她,她就会永远失去她的腿。而我,我有苦衷,有地位,弄死一个贱民而已,我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或许,我还会受到人们的怜悯同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