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意识以来,他似乎就一直停留在一个孤单的世界,人类无法理解进化程度较低的猴子,却也无法明白那些极端聪明的同族。
然而在这条充满歧途的道路上,太宰治既不愿意彻底抛弃自己的感情,也不愿意就此放弃那些令自己痛苦的思考。
越思考,越清醒,也就越痛苦。
但至少在离家出走的第一年,太宰治还没有走到那完全放弃希望的一天。
这次偶遇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巧合,他只是溜溜达达地经过一条马路,口袋里之前弄来的纸币还没花完,犯不着再去用花言巧语在黑吃黑中赚差价。
哪怕身边的路人都在因为奇特的外表和堪称流浪汉的仪容而面露殊色,太宰治也非常自我地当作没看见。
说真的,他一开始就只是单纯地被那头鲜见的发色给吸引了注意。
虽然某个橘色头发的小蠢瓜黏人的模样完全不忍直视,但太宰治还是在注意到了部分细节。
也许那位夫人自己都没有发现,当抱在怀里的橘喵呼呼大睡的时候,她脸上那混合着心疼、恋爱、温柔等一系列的完美母亲笑容,竟然整整保持了三十分钟。
对于擦肩而过的路人来说,当然不会顶着炎炎夏日渐渐升起的太阳,去不那么礼貌地直视一位夫人的容颜足足几十分钟。
他们大多只是匆匆一瞥,为这对母子之间的慈爱会心一笑,有的人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当年似乎也是这样抱着自己,有的人会想起自己的孩子是否此刻也在幼儿园里跟老师牙牙学语。
只有太宰治这个奇葩,裹着一件厚实的大衣,里面是长袖长裤,最贴身的甚至还是一圈圈紧紧包裹住身体的白色布条,就这样,还正大光明地盯了人家足足半小时。
他不中暑谁中暑?
作,一个字,就是作的。
太宰治那双鸢色眼睛在发帘的遮挡下熠熠生辉,他能够感觉到对方和自己一样,似乎对自己在世界上的定位感觉非常茫然。
那个小蠢瓜似乎就是对方找到并绑定的锚点。
围绕锚点扮演一个完美母亲,从而化解那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感,多么有趣的解决方案。
既然如此,再多绑他一个试试看,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于是太宰治化名大庭叶藏试图碰瓷,甚至果断地拿出中也作为关键性的威胁武器。
辉夜恍若未闻。
她伸出手轻轻捏住那个滑落的冰袋,因为离开冰柜已经有一段时间,此刻冰袋内部逐渐融化为零度的冰水混合物,但仍然在试图向周围的一切汲取热量。
冰凉的触感很快令辉夜的手指尖冻出酥红。
辉夜把冰袋搁在太宰治的脖颈边上,后者有些不适应地缩了缩脖子,中暑的状态会让他下意识地因为这片冰凉松一口气,却又因过大的温差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太宰治有些焦急起来,场面似乎有些超出他的判断,再怎么天生聪颖、不似常人,也都需要后天的学习和更多的经验。
在他的预料之中,辉夜有60%会抓到自己的把柄反向威胁,有30%的可能性会为中也选择暂时忍气吞声,剩下的10%则会是其他各种微小的可能性相加。
例如出现一些外援,比方说这对母子还未出现的亲朋好友,又或者是出现一些特殊能力。
总而言之,他希望被视作同类的辉夜能够和自己斗智斗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有需要可以喊高河校医。别担心,中暑不是严重的病症。”
太宰治:?
“夫人——!”他拖长语调大喊一声,“你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吗?”
辉夜贴心地绕到床的另一侧,把遮阳的窗帘拉拢:“离家出走会让你的父母担心,这个年纪就算为暑假作业苦恼,也得好好学习啊。”
太宰治:?
他气笑了,胸腔里有种闷闷的沉郁:“喂,你就要这样跟我一直自说自话吗?”
辉夜微微蹙眉,出言指正:“我不叫喂。”
太宰治冷冷地哈了一声:“你现在又能听见我说话了?”
然而他下一秒就看见辉夜走出内室,疑心对方跑路的紧张情绪刚刚泛上心头,就看见辉夜转瞬又拿了一杯温水进来,和那瓶电解质水放在一块。
“如果觉得盐水不好喝,喝不下去,喝几口温水缓缓也行,”辉夜想了想,又从包里找出一块橙子味的糖果放上去,“吃完糖记得漱口,你这个年纪应该开始换牙了。”
太宰治根本听不下去,他果断地像个小孩一样踢蹬着自己的两条腿,然后呜哩哇啦地开始乱叫一通。
不就是各说各话,无理取闹吗,谁还不会似的。
辉夜看着他撒泼的模样,眼底悄悄溜出来一抹不明显的笑意。
但熊孩子的噪音显然没人能受得了,她冷不丁地突然打断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你不叫大庭叶藏,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太宰治刚从散乱的音节来到跑调的“樱花”(日本国歌),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手忙脚乱地扶着冰袋坐起来,以为辉夜终于愿意和自己正式交锋。
结果一抬头,人又没影了。
可恶!
太宰治愤怒地举起手里的冰袋,滴落的水珠带着凉意,顺着细瘦的手腕流到长袖里面,混入汗湿的白色布条。
分隔内室外室的帘子又一次被突然拉开。
太宰治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把冰袋乖巧地摁回自己的脖子前面,用下巴抵着,低头抬眼望过去。
这回他没有失望,终于捕捉到那双月白色眼眸里出现了不一样的情绪。
辉夜在笑,是从内到外地散发着一种愉悦的情绪。
可对着这双含笑的眼眸,太宰治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辞却卡壳了,现场只有连句支支吾吾都没有的沉默。
辉夜无声地望着太宰治笑了好久,直到某只流浪猫快要恼羞成怒,她才上前一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尾。
一卷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洁净绷带。
“要乖哦,我还有事,真的走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再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她走得潇洒,徒留太宰治呆呆地望着那卷绷带,半晌才伸出左手攥在手心,又一点一点发狠似的撕扯着下左臂的白色布条。
期间,水淋淋的冰袋被他歪着脑袋夹在脖子和肩膀之间。
外头听到动静的高河校医掀开帘子悄咪咪地瞥了一眼,被那散落的白色布条吓了一大跳。
他几乎是以吃奶的力气飞速转动大脑思索着,终于成功憋出一句屁话。
“你不会是那种,那种,”高河校医双手比划着,“女扮男装用布条束胸的落跑大小姐吧?”
太宰治再一次深刻意识到,果然布条没有绷带那样透气,不然那根本没办法解释他为什么频频觉得有点难以呼吸。
“滚!”
“好的,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高河校医干净利落地滑行退场。
太宰治发狠地扯掉大部分白色布条,才总算平复下心情,拿起被左手紧紧攥了许久的绷带,一圈一圈地从裸露的左臂开始缠绕。
绷带的用途本来就不是这样浪费的使用,所以缠绕完一条胳膊,就恰好用尽了最后一圈。
太宰治的脸上露出一个说不清是满意还是嘲讽的笑,他把那个彻底融化殆尽的冰袋丢到一旁,拿起橙子味的棒棒糖撕开包装纸,往电解质水里沾了沾,慢悠悠地舔了一口。
最后将整杯电解质水一饮而尽,又把棒棒糖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开始分尸可怜的糖块。
“夫人呐,我叫太宰治。”
“哦,忘记说了,我是太宰治。”
“太宰治。”
他变换着口音和腔调,自言自语地念叨了几遍来不及说出的名字。
高河校医一直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好不容易才在逐渐安静的环境里回归自己的工作,下一秒那个被频频掀来掀去的帘子又从里面打开了。
重新着装完毕的太宰治从内室走出来,感受着左臂比右侧明显得多的轻盈感,晃悠几下手臂,爬到高脚椅上坐好,不计前嫌地朝对方露出一张笑脸。
“校医先生,你和刚才那位夫人很熟吗?”
很快,他相信很快就会再次见面。
夫人呐,你就是那个让我等到第四个百年才打开魔瓶的旅人,一卷绷带,远远不够。
高河校医实在有点好奇,在回答这不算礼貌还很奇怪的小兔崽子问题前,他先问了一句:“你认识辉夜小姐吗?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抱歉,我来晚了。”辉夜牵着中也的手来到了篮球场,朝等待许久的火神大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回答道:“没什么,只是看见了一只脏兮兮、但还算可爱的流浪小猫,于是停留了一会儿逗逗猫,顺手喂了点小零食。”
火神大我丝毫不怀疑,他只是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原来辉夜老师也是猫派吗?我还以为能养出中也这样热情的小男孩的家庭,或许会是犬派啊。”
虽然有点怕狗,但还是真心实意喜欢小狗的一米九大前锋如是说。
辉夜瞥了眼已经兴奋地抱着篮球、去篮筐底下蹦蹦跳跳的中也,伸出食指摁着脸颊思索片刻:“那我似乎对猫和狗都喜欢,并没有全然的偏爱吧。”
火神大我心想,看来面前这位女性也是那种典型的、对所有小动物都具有充沛爱心的善良女性吧。
“这样啊,在美国,有孩子的家庭往往会选择增添一名宠物家庭成员,如果辉夜老师想收养刚才那只流浪猫的话,最好还是先带它去医院检查一下。”
“大我,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呢?”
时至中午,顶着最猛烈的日光,辉夜却依旧人如其名一般给人以月色般柔美淡泊的观感。
辉夜以手掩唇,像火神大我学习过的历史书上所描写的那种大和抚子一样,矜持而又极具魅力地笑起来。
“收养是一件严肃的事,需要这个家庭的所有人——也就是中也和我两个人的一致同意才行。”
“路边的猫再可爱,缘分也只能令我为其短暂停留。”
那只不过是,生活中有趣的一个瞬间罢了。
难道会有人去记住自己遇见过的每一只流浪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