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心底便惴惴的,不太安定。
老妖怪一路拽着我东躲西藏,像小偷似的,终于安全行出了南天门。他近来事情颇多的样子,我邀他一同去桃泽竟也未答应。
匆匆道了别,便踩了朵云颤巍巍朝桃泽赶。
回去便喂风彦吃了一粒。未几。面色便慢慢缓过来。虽带着病态的苍白,却已不若先前那般铁青骇人。那太上老君果真有两把刷子。
待我又跳镜湖里抓了两尾鱼熬汤回来,正见他掀开锦被从床上坐起来。
鱼汤尚且很烫。便将其搁在桌上冷着。见他姿势生硬行动不便,又好心地扶了扶他。
风彦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双眉皱了皱。他转头瞧我,眸中闪过一抹急色,问:“今日初几?”
我将他肩头上渐渐滑落的被子往上提了提,仔细替他拢好。想了想,“十四。”
风彦微一颔首。稍显僵硬的背脊终于松缓下来,面上也松了一口气。
沉默中,兀地响起肚子欢叫的声音。
我顺着那声音瞧去,却是风彦的肚皮在叫。一整日未进食,又不是辟谷修行的神仙,肚子不叫才奇怪呢。
撑在床沿的手动了动,缓缓捏成个拳头。我又顺着往上瞧,果见他侧脸对着我,脖子耳根全红透了。那双薄唇紧紧抿着。想来十分窘迫。
桌上的鱼汤想来也凉得差不多了。我探了探温度,默不作声将鱼汤递到他跟前。
“躺了一天肚子也饿了罢?喏、”
风彦诧异地瞧我一眼,“你做的?”
“嗯。”
双眉抖了抖,默不作声接了过去。又瞧了两眼,面无表情将整碗汤灌下肚去。
垂在蓦然触到袖口口袋里那些丹药。心底瞬时对那慷慨赠药的太上老君生出几分抱怨。瞧那迷糊性子,怎地也不说一声用量。我垂首默了一阵,索性摊开他的掌心将剩下的几粒全数交予他,“这,这些金色的是疗伤的药,日服一粒。”
顿了顿,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个
小瓶子,“这些,这些是我采制的药丸,补气补血的,你,你身子弱,拿,拿着罢。早中晚各服一粒。”
细细长长的双眸眨了眨,飞速划过一抹慑人光华。
我几乎不敢瞧那笑容。心底着实心虚得很。我这啥也不懂,压根就在瞎说,叫他这般吃下去,应该,额,不会出太大问题罢?
风彦扬了扬唇角,收了丹药,一把将我拉近他怀里,缓缓凑到我耳旁道:“有心了。”
“没,没,客气了。”我摇了摇头。
“风彦当如何谢你才好呢?”他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耳朵,灼热的吐息喷在耳根上。
靠!半死不活的,竟还想着占本姑娘便宜!
“不,不用、不用。”我咬着牙,脖子颤了颤,又使劲摆手,“啊,那、那个,我突然想起,你,你还需服用一粒疗伤的药丸。”
他的头埋在我肩上,一时未再说话,身子颤了颤,唇间发出一阵闷笑,十分愉悦的样子。
趁着钳在腰上的力道松了一半,我忙连滚带爬从他怀里滚出来。
我喘了喘气,气鼓鼓地瞪着他,直恨不得一棍子再将他敲晕过去。然顾忌到他的伤势,终是跺了跺脚头也不回冲出慕锦阁。哼,这笔账姑娘我先记下了。
想到南天门道别时老妖怪与我说的那一番话,心里又有些烦闷。
他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支支吾吾地问起我父母的事情。我自然是不晓得的。他也不想,我自懂事起便跟着他胡混,哪里还记得那些模糊成一片只余一抹淡得几乎不存在的记忆。
我沿着镜湖转了一圈,行至慕锦阁门前时,乍然瞧见里面传出阵阵光华。我小心翼翼凑过去,用指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只见风彦坐在床头,手中托着三生石。他定是动用了法力,脸色比之醒来时,又苍白不少。
三生石之上,是一片呈扇形的半透半隐的画面,上面赫然闪过一幕幕场景。
风彦只是眯着细细长长的双眼瞧着,眼光却已穿透那场景不
知落在何处,眸中有释然,亦有淡淡的失落。
他方才那般戏弄我,原来是为支开我?可是,他为何要支开我,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晓的?
门距离床有一段距离。只极偶尔闪过的一些画面能让我瞧得清楚。
我想了想,趁他分神尚未发觉,悄悄离开。
他既不想要我知晓,我自当忘记了便是。不过,历经如此多的事,要我再同先前那般没心没肺却是不可能了。我心下暗暗计较着,定要趁他睡熟时将那三生石偷出来。他既不要我知晓,我便自己去寻找答案。
这个机会很快便来了。
翌日一早,我悄悄潜进慕锦阁时,风彦尚在熟睡。想来伤病中的人都格外松懈,对人防备不深,他里面那只手臂搭在锦被外,三生石便滚落在锦被边上。
我屏息弯下腰,瞧了瞧他安静的睡颜,一手轻轻落下撑着床,一手缓缓伸过去,终于拿到了三生石。
一个人坐在镜湖边捣鼓了一阵,也施了几个法术,却始终翻来覆去徘徊着不知如何启用这宝贝。
心里一急,便将三生石落进了镜湖中。
我想也不想,一个猛子跟着扎进湖里。
入水便被狠狠灌了一口。胸前也似被狠狠揍了一拳。肺里空气越发稀少,只觉自己已不能呼吸了。这才想起,自己只是只旱鸭子。我双眼瞪得老大,不敢闭上。眼前一片明澈透亮的湖水,偶尔闪过旋转飘过几个大小不一的气泡,双手使劲朝三生石沉落的方向伸去,却只能瞧见它里自己越来越远。我又使劲往下挣了挣,失去意识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将这宝贝弄丢了。
漫天漫地明澈的浅蓝。
不论如何走,抑或使出什么术法,皆打不破。
眼前一晃,缓缓出现一只白皮的狐狸。我瞧着她蹲在桃树下打了打滚,跳进一个温雅如玉的男子怀里……
接着,便是男子曾经历的一滴一点。
男子历经三世,再度飞升成仙。
随后,是那场
红莲业火。
男子闭着眼坐在红莲业火阵法中,业火熊熊,妖孽的面容却十分平静。他熬了整整七日,也确实熬过了那红莲业火阵法。
最后,男子被押着关到了浮岛。迦逻千悲树环绕。男子被锁紧一间屋子里。
风华无限的妖孽面容是了几分颜色,既憔悴又狼狈。
男子一身破败的长衫染了斑驳血迹,赤着双脚在屋内行走。
他的步伐十分缓慢,每行一步,便似用尽了全身力气。身后的地上,血色蔓延了一路。
屋子两面墙上分别一高一矮设了两个巨大的铁环锢着,铁环上连着婴儿臂粗的铁链,另一端便是居中的男子。两条系着他残破的脚踝,两外两条,消失在他的身后。
日落日生。
光线从一端的纸窗外穿行进来。男子迟钝地转了转身。
那两根铁链,原来锁着男子的蝴蝶骨。
男子平平静静瞧着,桃花眼中光华微弱,只剩大片大片空洞的灰烬。脏污的面容无波无澜,绝望却似暗沉的夜色铺天盖地而来。
男子张了张干裂的薄唇,顿了顿,只是无声念了两个字。
后来呢?
一片茫然。
我睁开眼,眼前各的很近的地方,是另一双细细长长的凤眸。见我瞧着他,只是闪了闪,微微合上。
唇上软软的,空气被缓缓度进来。四肢似被抽走了般无力。我瞪着眼前那双闭阖的眼,无力地咬了咬。便又换来一阵一阵猛烈地侵占。
满目的,明澈的,蓝。
镜湖,镜湖。因能反应内心的想法,因此才被叫做镜湖罢。
风彦半拖半抱着将我拉上了岸。他一面拍着我的脊背,一面迫使我将喝进去的湖水吐出来。身子不停颤抖。我抱着双臂。镜湖湖水太冷,一层一层渗进了我心底。眼睛涩涩的直泛疼,却没有心口那么疼痛。
风彦将我转过半个身子,眸中闪过一丝明晰的沉痛,惨白的双唇动了动,将我狠狠揽进怀里。
眼前俱是被困于浮岛上的妖孽,耳中却是
真与仙君与我说的那番话。我一直以为我是喜欢和善又心软的真与仙君,真心要与他做朋友的。此刻,心底却从未如此恨过他。
先前喝了那么多湖水,喉咙却意外地干涩。
我咳了咳,听见自己沙哑干涸的问他:“风彦,你说,人与人之间,到底什么才算缘分呢?”
风彦身子一僵,轻轻推开我,双眼急切地在我脸上来回巡视。他眸底那抹疼惜太过明晰,将我眼眶灼痛了。只是不停抹着我的眼角,低哑慌乱地与我说:“你与修之间,你们之间便是……”
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冲他笑了笑,“真的,是么?”
视线里一片血色。
不知为何,又想到了忘川河畔那一大片大片红黑相间的鬼脸花。
层层叠叠,明艳到绝望。
我说这辈子该换我来保护他。死皮赖脸地追逐过,在他戏弄我时心灰意懒地想要放弃过,看到他怀中揽着另一个人时无措过麻木过,却从未像此时这般绝望过。
我总以为,凡事只要坚持,不轻易放弃,持之以恒,铁树也是可以开花的。
然而,历经三世,我除了眼睁睁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死去,却是什么也不能做。
我想,我与他之间大抵是有些缘分的。只不过,有缘无分。
“风彦,我好累。”
真的好累啊。
便是那时被业火烧灼也没这般疼。心底那股无畏已随那些越来越多的明晰的记忆渐渐消逝了。我不敢抬头看前头的路。
风彦惊慌失措地一遍又一遍擦着我的脸,我第一次看见他毫无形象丢盔弃甲地模样。
“你莫说了。乖乖的。”他将我揽进怀里,双手钳着我的手臂,下巴摩擦着我的发顶,狠狠的,生疼。
我十指曲起,狠狠捏了捏,右手指尖蓦然传来一阵刺痛。透过模糊的视线瞧去,那三生石被我紧紧拽着。五个手指俱是血肉模糊了。
原来,自己无意中抓住了它呐。
我摇了摇风彦,将闪着白光的三生石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