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讨厌了!】
直到晚上, 因为风大而睡进帐篷里的维拉米德,还是能听到系统连绵不断的抱怨声。
那些话它已经重复了很多遍, 却好像还是没说够似的。
【这什么鱼啊?】它超级生气, 【好好的青涩初恋走向,怎么他一出来就完全变样了!】
在帐篷的隔离下,维拉米德终于独自享有一个小空间,正把包裹里的精灵王冠掏出来擦拭保养。
【不对劲吧这条鱼!】系统完美地演绎着什么叫做无能狂怒和双标, 【他是不是有毛病啊, 什么看脸看脸的, 真爱就该看灵魂!看品性!】
维拉米德窸窸窣窣地收拾着替换用的斗篷, 他把在结束酒馆工作后, 收获的所有工资都花在这几件衣服上了。
【他竟然摸来摸去!】系统崩溃道,【这根本就是两个派系啊!斗起来都没有办法的,难道我们也去这样做吗, 根本行不通吧?!】
【我做不出来——那种行为。】维拉米德非常同意它的观点,【太越界了。】
【当然越界!】系统恨不得变出教棍来敲维拉米德的脑袋,【是你自己选的,你要做学生。】
维拉米德忍不住出声反驳:“但我要学习勇敢, 那是最正确的做法!”
帐篷布料突然投下了一些黑影, 影子隐约左右晃着,是风将篝火吹动,光线才得以变化。
“维拉米德。”精灵熟悉的声音传来, “你还没睡吗?”
“是,是的。”维拉米德小声回应着,把王冠塞回包里, 胡乱爬了起来。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外面的人果然是卡修, 他扶着剑柄, 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维拉米德从窄小的营帐入口钻出来。
“我在自言自语。”维拉米德躲开他的目光,“没什么,我偶尔会这样……”
“我担心你会做噩梦。”
卡修伸手摸了摸维拉米德的额头,没发现冷汗,满意地放下手来。
他自己也有些疑惑,他认识精灵的时间不算久,但这种关怀却很显得游刃有余,仿佛他早就准备着,打算着,要等谁来承接自己的照顾了。
卡修认为这是自己孤单太久了。
“您专门来看我有没有做噩梦吗?”
“嗯。”
维拉米德立刻觉得脸上发烧,他四处看看,没见到一直缠着卡修的那条鱼,于是问道:“那位公主殿下最后怎么说?”
“公主殿下同意写一封信给海瑟尼克尔的国王。”
卡修示意维拉米德跟着他走,远离营地,到河边去谈话。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夏夜的天空色彩很蓝,许许多多繁星挂在天上,月亮洒下的银白色光芒仿佛帘幔,低低地垂到河面上。
维拉米德看到几只水鸟在悠闲地游动。
“这样一来,事情就不会闹大。”卡修继续说道,“我们都认为要把这件事尽可能地留存在两个国家的顶层消息圈中,它不能变成丑闻。”
“那我们还要去海瑟尼克尔吗?”
“去,信由我们送达,公主明天就走。”
“联姻怎么办?”
卡修道:“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维拉米德非常惊讶,“可是您——”
卡修发现许多人,有一个算一个,好像都觉得他无所不能。
可按照这个世界的信仰层次来看,即使是神明,也没有哪个是全能的。
祂们各有分区,各有自己的领域,超出能力之外的东西,就无法把控。
“我只做我该做的,维拉。”他说,“考虑不必要考虑的事情是痛苦的来源。”
维拉米德愣了片刻,发现卡修已经走到了前头,离自己有段距离,便赶紧追了上去。
“她,她离开后要去哪呢?”维拉米德有点关心公主的命运,因为自己的遭遇,他关心一切反抗生活的人。
“希恩娜殿下说,她会先去别的地方躲一躲。也许会去利亚纳尼,那里是巨龙的栖息地,她想试试猎一条龙。”
“猎龙?”维拉米德曾经看过关于巨龙的记载,“听起来不太可能。”
“她也这样说。”卡修道,“所以只是试试。”
“真好。”维拉米德道,“她有想法。”
“你想做什么呢?”
卡修蹲下来,撩起一捧水,洗了洗手。
河流哗啦啦向前,流往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解除诅咒。”维拉米德迟疑地说,“但是最近以来,我发现那只是我强加给我的使命。不是说我不认为自己该去这么做,我仍然想拯救大家。”
卡修没说话,但维拉米德能感觉到他是在用沉默对应倾听,用无声表达鼓励。
这让他更有信心把话说下去:“可不知不觉间,我脑子里只有那个了。我拿着鞭子,一直抽打自己,成了自我的奴隶,稍微的停歇,就是对命运的不尊重。”
“是勇敢的奴隶。”卡修道,“你成了这个词的奴隶。”
“……是的。”
“所以现在,我希望能帮到你。”卡修转身面向维拉米德,他的背后是涛涛河水,“你叫我老师,我想对得起这个称呼。”
“不是的。”维拉米德慌张道,“这只是我表达敬意的方式,我没有强迫您去——”
“我明白。”卡修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用紧张。”他说,“我很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能变得更好,也希望你能成功。”
维拉米德安静下来。
在他们头顶,似乎有棵生长了很多年的古树,晚风吹过来,每片叶子都像是乐器。
此时,这些声音都消失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看到脚边被树影切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月光。
那些光点似乎有心形的轮廓,从他身边一路滚到卡修身边。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他的情感,也顺着岸边并无坡度的苔藓与泥泞的石头,义无反顾,再容易不过的投注到眼前这个人类身上。
系统在维拉米德的脑海里一声不吭,它捂着并不存在的心脏和嘴巴,抖得像是筛糠,它打开维拉米德看不到的隐藏面板,眼见宿主的好感度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窜。
这个才是纯爱啊!它感叹着。
“我也——”维拉米德试图吐露心声。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卡修上前一步,抓住了自己的手。
然后他拉着他跳进了河里。
连同衣服、武器和各种忧郁怅然的情绪,已表达的,未表达的,已隐藏的,未隐藏的,全部的全部,一切的一切,一起跳了进去。
维拉米德在紧急中憋住一口气,睁大眼睛,白色的水沫和气泡从他脸侧飞驰而过,骤然的冰冷让他的头脑清醒起来。
他毫无责怪卡修行动突然的意思,只是强烈地惋惜自己没把话说出来,这次没能开口,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和胆魄。
同时他没有搞明白卡修想做什么。
也许是为了测试我的能力,在水中作战的能力。或者是一次突然袭击的测试。
维拉米德这么想。
他的眼睛在轻微的刺痛后一切都好,精灵的肺活量不是人类能比的,他并不觉得窒息,只是水中比岸边更黑,他什么都看不清。
维拉米德努力伸手探去,很快摸到了卡修因河水变冷的手,他感到安心,这证明卡修离他不远,而且他确实和他在同在。
他在水里用力蹬了一下,借助推力游动,等着卡修主动攻击他,但他奇怪的是,他没感受到拔剑的动作,也没察觉到拳脚挥动带起的水流。
慢慢的,他发现卡修是在下沉,这让他变得紧张起来,立刻跟着游过去,向四处摸索,重新获取关于骑士的触感。
他摸到一些水草,一些泥沙,这些东西从他指缝中钻过去,很快不见踪影,但他始终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不知过了多久,维拉米德终于抓住一节手腕,他欣喜若狂,拉着卡修上浮,想去换气——他非常担心人类的肺。
随即他怀疑卡修脚上是不是绑了石头,不然怎么会如此沉重。
他努力拉扯着卡修往上游,双腿摆动,用上了所有的技巧——没有用。
维拉米德急得要在水里出汗,他想探探卡修的鼻子,看他还有没有呼吸。他为这个想法而快要发疯,莉丝小姐回忆里带来那样救赎的近卫骑士,怎么会就那样为一个试探而可笑地失去生命?
他甚至是主动那么做的!他是自己跳下来的!
维拉米德往下沉了一点,抱住卡修的身体,双手穿过卡修的腋下,想把他托举起来。
这时正好有道月光,透过终于移开的云层,不偏不倚地落下来,照亮属于他们的这一块水域。
精灵看到卡修睁着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比白天见到的美人鱼还要动人心魄。事实上,诺维根本吸引不了维拉米德的半点注意。
您怎么了?
维拉米德想问这句话,却只吐出一串气泡,外加呛了几口水。
然而他想拯救的对象任由身体随着水流起伏,依然没有动作。
眼见卡修能存住的空气变少,脸色也变得难看,维拉米德愈加焦急,终于等到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时,卡修随着他将头露出水面。
维拉米德吐了一口河水,大声吼道:“您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卡修把湿透的头发抹到脑后去。
“如果想发泄压力的话,我可以陪您打架。”精灵咬着牙说,“您应该爱惜身体,而不是开这样的玩笑,您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您是受伤了还是——”
举起一截绳子,卡修朝他笑了笑:“我在河底提前准备了许多袋石头。”
“什么?”
“我拉住了石头。”卡修重复道,“你之所以无法成功救我,是因为我不想被你救上来,我无动于衷,并且还带着重担。”
“为什么说这些?”
维拉米德实在见不得他们泡在水里了,他带着卡修上岸,两人滴着水,用湿透的靴子踩扁了一些杂草,每次走动都留下脚印。
他最终如愿以偿的把卡修按在地上坐好,自己也躺在了旁边大口喘气。
“你认为命运是一成不变的吗?”卡修用膝盖支着右边的胳膊,侧头看着他。
“命运?”维拉米德把铂金色的头发捞到胸前,拧干它们,水流了他一胸口。
“是的,命运。”卡修轻声道,“前人留下预言,是为了后人完全按照预言做事吗?”
“不然呢?”维拉米德皱眉问道,不知不觉中,他也坐直了身体,摊开双手反驳卡修,“大祭司从不出错,她有着精灵族历史记载以来最高深的魔法修行。”
“命运是有轨迹的。”卡修望着他,“但你要做的应该比它多,多一点也好。”
“多一点什么?”
“变化。”卡修说,“其他精灵眼睁睁看着你一次次进入迷雾,像不像我看着你一次次救我?”
维拉米德呆呆地盯着卡修。
“如果我和你一起努力,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游上来,如果我抛开那袋石头,我们都会变得轻盈。”
“什么……”维拉米德几乎失去了出声的能力。
“河水是诅咒。我是族人。你是最后之子。往上游去是你的勇气。”卡修温和道,“至于那些石头——是埃德利大森林,你们不愿意抛弃的故土。精灵不愿意变化,所以你们死守着它。”
“我该怎么做……”
“你需要向你的族人袒露心声,就像对我做的那样。”卡修站起身来,回望因找不到他们而逐渐有些骚动的营地,“你要告诉他们,你做不到。”
“你要告诉他们,我有勇气,但我还没能成功。”
“你要告诉他们,请帮帮我,我想和你们一起努力。”
“然后。你们当一起逃离黑暗。”
“你已经足够勇敢了,并不比我差多少。事实上,我也永远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勇敢,生命是在变化的,每一天都和从前不一样。”
最后,他那么下了定论。
“这和勇气毫无关系,维拉米德。你需要的只有你的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