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辛出的主意很馊。
活着战胜不了鬼域主人, 但死了之后会变得比活着的时候强,所以可以死一下试试。
哦,不能试, 人只能死“一”下, 要是死完了发现还是打不赢,那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总之这主意出得, 讨教者当场翻脸, 大骂一句“神经病”也不为过。
但明彦没骂人。
他听完封辛给出的答案,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明家的血符, 很适合用于邪道。”
明彦叹了口气,说道,
“在皇帝还没下岗的年代,就常常有人说,明氏血咒,可驭天下。”
“明家祖上也出过一些人,生时习血符, 不满人之身躯能达到的成就,不满自己一身奇技却仍受王法制约, 于是死后继续修行, 且视‘法’为无物, 驾驭恶鬼, 肆意妄为,成为了恶名远扬、人鬼皆惧的鬼师。”
封辛听完明彦的话, 笑着道:
“原来你家已经有过先例了,那你早该知道怎么做才有胜算, 为什么还问我?”
明彦沉默了片刻, 回答道:
“我只是想探一探, 有没有活路可以走。”
明彦顿了顿,又补充道:
“我不想做鬼。”
“我从小学习法术奇技,是为了护生者、驱恶鬼,我也算是和鬼斗了一辈子,如果死后为鬼,和‘屠龙者终成恶龙’,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死后想做什么?”
封辛歪了歪头,金棕色的眼睛里含着笑意,耐心地问他,
“蓝星如今灵气稀薄,修行难有成就,你天赋不错,但死后依旧无法登仙,最多只能当个厉害的鬼师。”
“我死后什么也不想做。”
明彦低垂下眼帘,说道,
“活着时活好就足够了,死了就死个干净,诸事消散无忧。”
封辛听着他的话,嘲讽道:
“你天赋好,出身也好,却没有相应的野心。有这种野心的,却没有你这样的条件。”
明彦:“……”
她在骂谁?闻泽?
“可是,明彦。”
封辛抬起头,金棕色的虹膜倒映着少年的身影,她温和地、耐心地提醒道,
“按照自己的意愿前行,对现在的你而言,是贪婪且狂妄的想法——你力量不足,想要赢过鬼域主人,还不想死,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你以为你在做选择,但实际上,你根本无路可选。”
明彦点了点头:
“我明白。”
他明白这些道理。
但是,死亡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他对自己的人生有很多设想——
要住进环境很好的、带院子的郊区别墅里,但是不能太偏远,不然就和坐落在山上的明家没区别了。
要养一些猫猫狗狗,金渐层和矮脚猫是一定要的,狗就养边牧和二哈,这样组合一定会很有趣。
院子和厨房都要大一些,他大概会经常邀请朋友过来聚餐,而且他很喜欢搬一张椅子,躺在院子里小憩。
……
实现这些设想的前提是活着。
如果他死了,就只能埋在半山腰上了,而且他人死在鬼域里,家里给他立的多半是衣冠冢。
封辛走向食堂窗口:
“要一份气泡馄饨,大份,多放辣。”
明彦:“……我也要一份,一样的。”
气泡馄饨很快就煮好了。
封辛盯着送到面前的气泡馄饨看。
“怎么了?”
明彦看了看热气腾腾的碗,
“怕烫吗?我帮你端?”
封辛不满道:
“怎么都是皮?”
明彦:“……气泡馄饨就是这样的。”
洛惊蛰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你们也在这啊?”
洛惊蛰走在前面,时闻一跟在后面,两个人似乎是还没决定好要吃什么,正在窗口前徘徊。
明彦问道:
“你们不是要出去吃吗?”
“我们俩没有走读证,走到校门口被拦下来了。”
洛惊蛰抱怨道,
“我说翻墙出去,时哥不干。”
时闻一看了洛惊蛰一眼,说道:
“之前有个本,你翻墙的时候被围栏勾破了裤子。”
洛惊蛰:“……”
时闻一又看向明彦,他打量片刻,说道:
“明彦,你脸色很难看。”
时闻一的目光挪向封辛——
他觉得,明彦脸色这么难看,多半和封辛有点关系。
“可能是没睡好的原因。”
明彦掩饰过去,
“等下午上课的时候,我趴下睡一会儿就好了。你们去买饭吧,我们先吃。”
明彦帮封辛把气泡馄饨从窗口端到了餐桌上。
封辛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茫然地歪头:
“虽然全都是面皮,但还挺好吃的。”
“气泡馄饨的味道主要靠汤。”
明彦问她,
“你以前没吃过气泡馄饨?”
封辛回答道:
“只吃过拌好的抄手。”
“馄饨的种类还是很多的。”
明彦说道,
“我吃过抄手、气泡馄饨、广式云吞还有纸皮馄饨,纸皮馄饨就是皮特别薄,煮出来是透明的。”
“我有点想试试W市的馄饨车卖的生烫肉馄饨,那个看起来很好吃。”
封辛抬起头,目光落在了明彦身上。
明彦:“……”
明彦是想拒绝的——
他尝都没尝过的东西,当然是不会做的,要现学才行。
可封辛看起来就像一只长相漂亮但性格恶劣的猫,她眼里写满期待,就像洛惊蛰家的金渐层猫猫面包讨要猫条的样子。
拒绝她,就像拒绝猫猫一样困难。
……不、绝对不能答应。
他又不是厨子!
可是他好像还欠封辛一顿饭?
“生烫肉馄饨啊,时哥会做。”
洛惊蛰端着碗坐到两人身边,
“我们俩之前进过一个副本,身份是便衣,我们俩就在街边上敲馄饨。”
明彦:“……”
“不止敲馄饨,我们还做杂粮煎饼、鸡蛋灌饼、麻糍……在里面待了七天,做了七种小吃。”
洛惊蛰说道,
“不是我吹,时哥这手艺忒好,前六天都没被识破身份,第七天副本非叫他炸臭豆腐,他炸着炸着忍不住了,把副本掀了。”
明彦:“……”
明彦问道:“你们这是搞小吃培训呢?”
“我也想吃敲馄饨了。”
洛惊蛰压低了声音,
“明彦,出本后你去磨一磨时哥?”
明彦说道:
“为什么让我去磨?”
“我提出要吃什么东西,他一般会直接拒绝。但要是你提出来,他就会考虑一下。”
洛惊蛰说道,
“我和他太熟了,他懒得伺候我。但你和他没那么熟,他面对你就不能拒绝得太果断。”
明彦:“……”
明彦幽幽地说道:
“可我觉得我和他挺熟的。”
“错觉。”
洛惊蛰笑着道,
“你俩就是表面上熟。”
明彦:“……”
几句话下来,两人之间暗流涌动——
这一波是时闻一的固定队友和时闻一的迷弟的对决,目前看来,固定队友赢面比较大。
时闻一端着饭姗姗来迟。
他坐下,吃了两口饭,又抬头看了看同坐在一张餐桌前的几人——
洛惊蛰和明彦都是笑眯眯的,封辛也是一副笑而不语的样子。
氛围很怪。
时闻一端着碗挪去了隔壁桌。
明彦直接拍了板:
“生烫肉馄饨我来包。”
洛惊蛰正要欢呼。
明彦又补了一句:
“你不许来我家吃饭。”
“你怎么这么小肚鸡肠啊?”
洛惊蛰指责道,
“小人!”
这一桌的氛围逐渐吵闹起来,在隔壁桌吃饭的时闻一看了看正在闹腾的洛惊蛰和明彦,松了一口气。
※
这一天下午的课程比较松闲,二年四班的学生们却忙得火热——
他们都在偷偷写作业。
晚上要看电影,所以得找别的时间把作业写了。
夜色降临的时候。
二年四班的学生是分散走去往小礼堂的。
三班、五班和六班的学生也都来了,四个班的学生加起来有二百四十多人,刚好能把小礼堂塞满。
步可在分给四班的区域坐下。
严连连和伍萍在和她相隔两个空座的位置坐下,顺便用课本帮余真和舒小懒占了位置,在远离步可的那个方向占的。
在离晚自习时间开始了三分钟的时候,四班有两名女生来迟了,她们在小礼堂分给四班的区域找位置。
“没地方坐啊。”
她们俩数次路过步可旁边,却好像根本没看到那两个空位的存在。
“要不然回教室吧?”
“回去的话,观后感怎么写啊?”
步可抿了抿唇。
她低下头,抱着自己的书本起身,从小礼堂的侧门走了出去。
这时候,那两个女生不再选择性失明了,干脆利落地坐到了空出来的位置上。
选电影的老师选的并不是当下流行的电影,而是那种值得反复品味、好好写上一篇观后感的老电影。
封辛不太喜欢这类电影——
她更喜欢新奇有趣的东西。
在电影开始半小时后,她选择直接退场。
封辛回了教学楼。
二年四班的灯亮着,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
坐在教室角落里的步可。
她一只手握着笔,低着头认真写试卷,写着写着,水珠就从眼里滚落下来。
她伸手去拽抽纸,擦掉眼泪。
可是泪水却好像不会停止,不停地往下掉。
封辛推开了教室门。
步可有些慌乱,她把抹完眼泪的纸巾团起来,塞进桌洞里,装作正在认真答题的样子。
可是,她的右手一直在颤抖。
“你答案算错了。”
封辛走到她旁边,
“用这种状态做题,很容易发挥失常的。”
步可:“啊……”
步可捏着笔,要重新算一遍。
“骗你的,没算错。”
封辛把明彦的凳子拉出来,在步可旁边坐下,问道,
“这种事情持续多久了?”
“……”
步可低下头,说道,
“我也不知道,好像不知不觉间就这样了,也可能是我从一开始,就没能融入这个环境?”
“我上个学期来的时候,班里对我好像还不错,好多同学过来和我打招呼。”
步可放下笔,说道,
“但是大家虽然和我打招呼,吃饭、回宿舍什么的,却都没有带上我一起。我觉得很正常,是我突然出现在了一个已经磨合好的群体里,我要适应他们,而不该让他们来适应我。”
“但时间久了之后,我发现好像不太对。”
步可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但又实在是笑不出来,只好作罢。
“他们互相开玩笑,打打闹闹,氛围很好,我完全融入不进去,不过他们好像也没打算允许我融入吧——去实验室不留我的位置,发新作业本的时侯忘记我的份。”
“然后呢,语文老师要求交日记周记之类的东西,我就把放在家的周记本带过来了,就放在这个位置。”
步可拍了拍自己的桌子。
“我上午把周记本放在这里。”
步可说道,
“午休完回来的时候,有个女生笑着跑过来问我,我邻居家的哥哥帅不帅。我没和任何人提过邻居家的哥哥,只有周记本里面有。”
“我很生气,问她为什么要翻我的周记。她也很生气,她说要交上去给老师看的东西,却连同学都看不得。”
“我只是写两家人一起去郊游,互相递了切好的水果,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见不得人、恼羞成怒。”
步可低下头,说道,
“翻我的周记,明明就是她不对,是吧?可是班里的人,从那之后,就对我很不好了。我低血糖吃葡萄糖,会被记成自习课吃零食,我每次参加活动,身边的座位都会空出来,我在宿舍也过得很难受。”
“他们没有任何人说我是不对的,可他们的所有行为都在排斥我,都在说我有错。”
步可抽了一张纸,擦了擦眼睛里泛起的泪花,话语里带着哭腔:
“一点也不公平。”
封辛听完了步可的描述。
“嗯……怎么说呢?”
封辛坐在凳子上,说道,
“对四班这个集体来说,那个女生是自己人,你是外来者,而且成绩很好,下个学期就要被重点班选走,是个注定不会加入这个集体的人。”
“你和那个女生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就算是她无缘无故打了你一拳,在四班眼里,也是你错她对。”
“而且未必所有人都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有的人大概只知道,你和班上的同学发生了矛盾。”
封辛对步可说,
“在他们眼里,是你惹是生非,是你不好相处。”
“在本身就不偏向你的人这里寻求公平,期望有人站在你这边,这种想法愚蠢透顶。”
步可低下头,她说道:
“我已经放弃了,我打算好好考试,等到下个学期,就可以去重点班了。”
封辛嗤笑了一声,说道:
“去了重点班的话,你不好相处的传言也会跟你一并进去。”
步可瞪大了眼睛。
“这就好像狩猎。”
封辛笑着对圆脸女生说道,
“狐狸追着没完全长大的小鹅跑,如果小鹅一味地跑,狐狸会一直追到底,绝不放过。”
封辛话语一转:
“但是呢,如果这只鹅反抗,拧掉狐狸的毛,狐狸也许就会知难而退了。当然,反抗很可能失败,这就是力量、技巧和时机的问题了。”
步可问:
“……用野兽来形容人,不合适吧?”
“挺合适的。”
封辛笑着说道,
“人有时候比野兽更原始、更恶劣。”
步可睁大了眼睛。
她抓住了袖子,低下头,认真地思考封辛的话。
二年四班的这些人,是否像野兽一般恶劣?
她不知道。
但是……
她很讨厌他们,也讨厌透了这样的日子。
要反抗吗?
可是,该怎么反抗?
力量、技巧、时机?
“你想昂首挺胸地度过愉快的、值得珍惜的高中生活?还是想继续被阴影笼罩?”
封辛站起来,看着步可,
“阴影不是一时的,它会终生笼罩你,你每每想起这段时光,就会浑身颤抖、呼吸困难、泪流满面。”
“这样的高中生活对你造成的影响,其实现在已经可以看出来了——你去一趟心理医院吧,你已经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