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辛打着伞, 踩着湿漉漉的泥地,在雨幕中走向村里的水井。
如果有人跟着她,就能够发现,她明明在雨天的泥泞里行走, 脚上那双毛绒拖鞋却没有沾上一点点泥水。
她走到井边。
水井里散发着腐烂的臭味, 味道比先前更重了。向下看时, 隐约能看见, 井水里有什么丝丝缕缕的东西在涌动。
是头发丝。
黑色的长发如同枝蔓,攀着井壁向上爬。
“真的很弱啊。”
封辛趴在井边,她模样闲散, 就像是观赏牢笼里的动物的游客,
“这里的山水, 好像真的不太适合鬼成长。”
封辛看那些沿着井壁攀爬的湿漉漉的黑发的眼神, 就像看着无害的弱小枝蔓。
“这样可不行。”
她拿出自己带过来的那包焦糖味瓜子, 撕开包装袋,开口朝下,把袋子里的瓜子哗啦啦地倒进深井,
“你要吃点东西,要变强。”
这是她从[离渊连锁酒店]带出来的,是鬼怪用阴气做的小零食。
人吃多了就会死的零食。
但对鬼怪来说, 阴气是最好的补品之一。
瓜子就像落进了深渊里, 毫无动静, 连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它们全部都化作阴气, 被井中的鬼怪吞下去,会成为鬼怪成长的养料。
封辛趴在井边, 嘴角噙着笑, 用她那双金棕色的眼睛, 耐心地看着漆黑井底的变化。
井中的臭味越来越严重。
头发也越来越多,甚至拧成了粗粗的藤,像是树木生长一样伸展上来,本能地想要抓住井边的活物。
封辛笑着道:
“这样才对嘛。”
“来,用你自己的力量爬上来。”
※
封辛在井边待了接近一个小时,在雨几乎要连成线时,她才打着伞离开。
她回到村长家时,远远地就看见鞋匠石小刀在门前焦急踱步,他似乎是想敲门,却又觉得不好搅扰。
封辛走过去,问道:
“你在做什么?”
“呜啊——!?”
鞋匠被贸然搭话的人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他唰地打开手电筒,就着手电筒的光看清楚封辛,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是你啊?吓死我了。”
封辛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
“不然呢?你觉得会是谁?鬼吗?”
石小刀连连摇头:
“不不不——!大晚上的不提这个,不吉利。”
封辛问:
“你有事找村长?”
“不是,我是来找你们的。”
石小刀似乎是有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吞吐半天,也只是干巴巴地嘱咐封辛,
“你们要小心点,就是,呃……尤其是女孩子,千万不要落单了。”
他说着说着,就发现封辛现在就是落单的。
“……你这样就不好。”
石小刀说道,
“你要注意点。”
封辛歪了歪头,不解道:
“注意什么?”
“呃……反正万事小心就对了!我话说完了,时间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石小刀吞吞吐吐,言语不清地交代一番,就拿着伞,在雨幕中逃也似的跑掉了。
封辛看着他逃跑的背影,笑了一声。
她推开村长家的门。
洛惊蛰正坐在屋檐下洗衣服,石英卓搬了个椅子坐在边上陪聊。
时闻一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安安静静地听着洛惊蛰和石英卓聊天。
洛惊蛰非常直白地切入话题:
“我们白日在鞋铺里,听鞋匠说,你哥哥走了?看你和你爸妈的年纪,你哥应该年纪也不大吧?”
石英卓点点头,回答道:
“嗯,我哥哥是去年走的,走的时候二十六岁。”
“才二十六?”
洛惊蛰有些惊讶,
“太可惜了……应该还没结婚吧?”
“婚倒是结了。”
石英卓苦笑一声,
“我嫂子也走了,走得比我哥早。”
洛惊蛰十分同情,用沾着泡沫的手拍了拍石英卓的肩膀。
封辛走过来,放下伞。
洛惊蛰笑着道:
“回来啦?”
时闻一:“……”
他想不明白固定队友这是什么心态,他警告了一遍又一遍,封辛不简单。洛惊蛰自己心里也清楚,可还是笑脸相迎。
这态度,比舔狗还舔狗。
不过时闻一倒是清楚,洛惊蛰这人喜欢挑战难题——
不然当年也不会明知他不好对付,还非要在副本里设局坑他了。
这家伙搞不好把封辛当成了新的难题。
“我在和英卓聊他哥哥呢。”
洛惊蛰问封辛,
“你有哥哥姐姐吗?”
“有。”
封辛顿了顿,回答道,
“全都死了。”
她语气非常平静,连半点伤感也没有。
洛惊蛰听不出来她是在扯谎,还是真的有那么一回事。
封辛不仅有哥哥姐姐,还有弟弟妹妹,而且数量相当庞大。不过她的兄弟姐妹,和人类的兄弟姐妹不太一样。
他们之间没有丝毫的手足亲情,没有相互扶助,甚至没怎么见过面。他们对彼此充满厌恶和不屑,他们互相竞争、残忍厮杀。
那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不过,再漫长也无所谓。
对她永恒的生命而言,再怎么漫长的过程,终究会成为遥远的过去。
时闻一看着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那你父母……”
“父母不难过。”
封辛在椅子上坐下,拿起一份《鬼域月刊》,这是她从鬼域带出来的,
“父母也死了,死透了的东西,是不会有难过这种情绪的。”
她其实并没有一双父母,只有一个。
创造她的那位没有性别,也不知道到底算是妈妈还是爸爸,而且祂也没什么长辈爱。
祂就是她和兄弟姐妹的生存道路上的最大的难关,不过,也是她完成蜕变、凌驾因果和规则的生命进程中的最有用的一块垫脚石……
这样说的话,也许还是有点“爱”的?
不,如果真的有爱的话,祂应该让自己的味道变得好点,当一块可口的小饼干。哪怕祂的美味程度有隔壁宇宙的至高神的五成,也不至于让她食欲败坏、几万年都不想吃东西。
封辛回想起来那味道,至今还觉得反胃。
时闻一:“……”
洛惊蛰:“……?”
她刚刚用“东西”来形容“父母”了,是吧?
这如果不是胡扯的,她家里的事得是有多么天怒人怨啊?
封辛看《鬼域月刊》看得津津有味。
洛惊蛰叹了口气,说道:
“我和家里关系也不好。”
封辛没搭理他。
“惊蛰。”
时闻一朝着洛惊蛰摇了摇头。
洛惊蛰:“唉,知道啦。”
时闻一这是让他别多说话的意思。
洛惊蛰重新开始打探信息:
“英卓,你哥哥走的时候,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啊,这个……”
石英卓有些沮丧,
“我哥他身体很好,也没生病,这样一个人突然就不行了,这算不算奇怪?”
洛惊蛰点点头:“算。”
石英卓说:
“阿牛哥也是这么没的,还有阿连哥……这几年村子里死了不少年轻人,都是好端端地、突然就不行了。”
时闻一问:
“你这村子里的人家都是同姓,是吧?”
石英卓点点头:
“是,都是一个祖宗。”
时闻一问:“你家先祖葬在哪里?”
洛惊蛰小声给封辛解释:
“少亡人多,一般会和祖坟有些牵扯。祖坟没问题的话,老祖宗是会庇荫子孙的,但要是有问题,反而会拖累子孙,甚至会造成家里经常无端死人的情况。”
无论如何,这种经常死人的地方,坟地那边是需要调查一下的。
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就是敲门的声音。
“不好了,村长!村长!”
石英卓立刻起身去开门:
“阿鸿叔,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英卓、英卓……你阿水哥……”
门外已经满脸皱纹的老人攥着石英卓的手腕,抽泣道,
“你阿水哥没了!”
石英卓愣住了:
“阿水哥……我早上还瞧见他了,那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是啊,入夜前还好好的呢。”
石鸿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可刚刚我起夜,就瞧见他倒在院里了,我过去一摸,人已经没气了!”
石英卓拍拍老人的肩膀:
“阿鸿叔,你先等一下,我这就去叫我爹起来。”
石鸿点点头。
他忍不住哭泣:
“造孽啊……我家可就这一个儿子啊……”
氛围很是沉重。
洛惊蛰走过去,想安慰一下老人。时闻一已经在拿雨伞和手电筒了,他打算过去看看。
只有封辛还翘着二郎腿。
她甚至悠哉地晃了下翘着的那只脚,她穿着猫爪袜子,拖鞋也毛茸茸的,翘着的脚看起来甚至有点可爱。
时闻一:“……”
洛惊蛰问她:“一起去看看?”
“好呀。”
封辛的目光从杂志上挪开。
时闻一指着封辛脚上的拖鞋:
“一起去可以,你先把鞋换了。”
封辛没有拒绝。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双颜色很难看的球鞋,鞋底是透明的,慢悠悠地穿上。
时闻一看着那透明鞋底,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封辛穿好鞋,放下脚,站起来。
她一走路,鞋底就亮起了绚烂的彩光,甚至还有音乐——
[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
时闻一:“……”
洛惊蛰:“…………”
站在村长家门口的石鸿:“……”
洛惊蛰:“这、这个鞋是……”
“一千三百万买的。”
封辛在屋檐下来回走了两步,
“还行吧,不太好看,也就买它的个性。”
时闻一和洛惊蛰终于想起了在哪里见过这双鞋,鬼域育苗街无良小商店,售价一千三百万冥币——
不愧是冥币买的鞋。
非常阴间。
时闻一面无表情地从旁边的鞋架上拿下一双人字拖,他对封辛说:
“把鞋脱掉,袜子也脱掉。”
洛惊蛰:“时哥你现在的语气特别像霸道总……”
“啪!”
时闻一一拖鞋抽在洛惊蛰后脑勺上,抽完之后把拖鞋撂在了封辛脚下:
“穿这双鞋。”
谁家的霸道总裁会给人递拖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