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主,苏暮是仆,家生子既没有人权也没有婚配权,若想与周家成事,必得他的准允才可。
顾清玄盯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他是主,她是仆。
仆对主没有反抗的权利,他可以主宰她的生死与婚配。
可是在一般情况下,只要家奴相互有结合的意愿,且没有做出格的事,做主子的断然不会棒打鸳鸯。
目前提亲的周家老实本分,走的是正途,且苏暮自己也应允愿意婚嫁,他这个做主子的是没有理由拆这桩亲的。
顾清玄一时有些惆怅,私心令他生了阻拦的意思,但又没法在明面上强拆,若不然被底下家奴私议,委实有损他的清誉。
主子强占丫鬟棒打鸳鸯,这要传到京里,定会把他老娘气得半死。他是个重孝道的人,并且还是公认的正人君子,自然干不出这类混账事。
翌日上午郑氏再次提起周家。
顾清玄没法敷衍,边走边道:“虽说家生子婚配由东家做主,但当事人的意愿也极其重要,你差人去把苏暮找来,我当面问一问。”
郑氏应声是,当即下去差人。
顾清玄前往书房,命许诸备烹茶器具。
对于高门贵族来说,茶艺几乎是必修之课,不论男女,皆擅茶道。
许诸送来的茶是今年的新茶碧螺春,且还是贵如黄金的明前茶。
顾清玄跪坐到桌案前,净手拿干净帕子擦净水渍,取少许碧螺春放到舌尖尝了尝。
茶香浓烈,滋味甘厚,有花朵香的独特气味。
烹茶前先尝茶,知其性,方才能把其中滋味激发而出。
从竹筒里取出竹夹炙烤茶饼,不一会儿浓郁的茶香被高温逼出,满室弥漫着碧螺春独特的茶香,连守在门口的许诸都闻到了。
顾清玄专注炙烤茶饼,时不时看火候是否充足。
若是太过,则焦糊发苦;若是不足,又不能完好激发茶香。
待茶饼炙烤得差不多后,他将其放入茶碾,对它进行研磨。
经过炙烤的茶饼已经变得焦脆,在碾轮下顷刻间化作细渣。
苏暮被郑氏领来时,顾清玄正挽起衣袖拿罗合筛茶渣。细腻的茶粉从罗合缝隙中飘出,一点点洒落到竹盒里。
许诸在门口道:“郎君,苏暮来了。”
顾清玄头也不抬,只专注筛动手中的罗合,细碎的茶渣在筛动下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许诸朝苏暮使眼色,示意她进去。
苏暮款款而入,朝垂眸专注手中活计的男人行福身礼,道了一声郎君。
顾清玄用余光瞥了她一眼,爱理不理。
苏暮垂首站在窗边,许诸仍旧守在门口,郑氏则已经离去。
顾清玄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室内一时寂静下来,只能听到罗合里茶渣被筛动的沙沙声。
主子没发话,做奴婢的也不敢吭声。
苏暮站了许久,忍不住偷偷瞄跪坐在桌案前的男人。
那人穿了一袭考究的交领纱罗衫,衣料轻薄柔软,挽起的袖口处露出少许白皙手腕。他的手骨节分明,握住罗合的指骨隐隐发白,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脸上看不出思绪。
苏暮又规规矩矩站了好半晌,才小心试探道:“不知郎君唤奴婢来所为何事?”
顾清玄总算有了新的动作,抬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苏暮不动声色回避了,躬身垂首,做出一副听候差遣的模样。
顾清玄把罗合放到一旁,从瓮中取出冬日里留存的雪水,将其注入茶釜中,随后把茶釜放到风炉上,总算开了金口。
“昨日郑娘子同我说,管园子花草的周家想讨娶你,有这回事吗?”
苏暮转动眼珠,心中升起一丝狡黠,答道:“有。”
顾清玄取“则”量筛取出来的茶粉。
茶性俭,不宜广,有多少水配多少茶,忌贪。
他用余光瞥向窗前的女郎,却没料到那人也在偷瞄他。察觉到他的视线,又胆怯地回避了。
顾清玄唇角微弯。
有点意思。
现下茶釜中的水还没到一沸,他跪坐在桌案前,两手放置于膝上,看着面前的女郎,说道:“周二郎欲讨你为妻,你可应允?”
苏暮缓缓点头道:“奴婢应允。”
听到她亲口说应允,顾清玄的脸色很平静。只不过眸色深深,原本琥珀色的瞳孔略微缩了缩,仿若深渊般令人捉摸不透。
苏暮继续作死,在他紧绷的心弦上疯狂起舞,温声道:“奴婢家中的情形想必郎君也知晓一二,周老爷子待人和善,他家的二郎周勤是个老实本分的郎君,在铺子里口碑极佳。如今他们不计较家父脾性来求娶,可见其诚意。奴婢想过安稳日子,愿意嫁给周二郎,还请郎君成全这桩亲事。”
她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甚至还非常大胆地盯着他的眼睛表达了对周二郎的意愿。
这番话成功的激起了顾清玄压抑在心底的邪火,四目相对间,空气仿佛被凝固了,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苏暮的心情其实有点小紧张,特别是当她看到面前的男人忽然伸出手观摩时,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
那只手修长白皙,它既能执笔,也能握弓射杀。
现在它的主人正若有所思地观摩它。
一想到被那只手箍住脖子的滋味,苏暮的腿不禁有些发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作死,相当于踩棺材板在小祖宗的神经上冲浪,既疯狂又刺激。
仿佛察觉到她在害怕,顾清玄忽地瞥向她,破天荒地抿嘴笑了。
他笑得极其温柔,一双好看的瑞凤眼里仿佛藏了星子,原本艳丽的唇色诡异地带着说不出的阴深,他用无比亲和且舒缓的语气一字一句问道:“阿若是在害怕吗?”
阿若。
苏暮的小名,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喊她。
平时苏暮对这个小名没什么感觉,人人都可以这般称呼。
唯独今日从顾清玄嘴里冒出来,差点把她的天灵盖都惊飞了,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厮阴森森地盯着她,沉静如水的眸色里好似藏着危险,令她浑身不自在。她硬着头皮应战,装傻道:“奴婢愚钝,听不明白郎君的意思。”
顾清玄“啧”了一声,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苏暮不敢跟他对视,只耷拉着头,露出我见犹怜的幼弱,努力做出一副矜持又委屈的倔强,实则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去。
那副谨小慎微,欲言又止的娇怯模样跟受到惊吓的小白兔似的,当真撩拨到了顾清玄的心尖儿上,清正端方的君子皮囊下不由得滋生出奇怪的卑劣心思。
想把她揉进身体里碾碎。
一种怪异的微妙情绪在两人中间滋生,那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暧昧心思在各自心间徘徊。
一个不断作死试探,一个克制却既当又立。
苏暮笃定这桩事成不了,只要有苏父在,周家天大的诚意都会被他搅黄。
顾清玄也笃定这桩事成不了,只要有苏父在,他总有法子把它搅黄。
二人各怀鬼胎。
为了试探顾清玄的心思,苏暮在他的神经上疯狂蹦跶,顾清玄则保持着君子风范静静地看着她作死。
不知不觉间,茶釜中的水在炭火的烹煮下开始冒出鱼目气泡。
顾清玄取揭从鹾簋里舀出适量的细盐添入釜中。
也在这时,苏暮小心翼翼询问:“奴婢与周家的亲事,不知郎君可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