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维尔感觉到头昏, 他的身体被放在担架上,灵魂却仿佛飘在半空,军官接过了他的光脑, 将他放入飞行器之中,然后关上了舱门。
他使用的是军部押卸犯人的飞行器, 驾驶舱和后舱间有厚重的铁门, 随着一声闷响, 铁门落锁, 最后一点光也被隔绝在门外, 诺维尔睡在绝对的黑暗里,怔怔看着天花板。
战斗和失血让他的身体变的冰凉,意识变的模糊, 诺维尔想要闭上双眼,沉睡进梦境之中,当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遥远的呼唤。
“别睡啊,千万别睡啊……”
是谁?好熟悉的声音,好温暖, 好值得眷念。
他努力睁开双眼, 看见了模糊的人影, 俊美的雄虫站在远方, 遥遥朝他伸出手, 他的手在颤抖, 声音也哽咽:“别睡了,和我回家吧……”
家?
是了, 诺维尔恍然想起来, 他有家了。
那本来是一栋冷冰冰的小别墅, 花园里是千遍一律的景观植物,屋内漆了雪白的墙,颜色白到刺眼,屋内空空荡荡,几乎一无所有。
但从某一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雄虫住进了那栋房子,花园的花换成了秋棠,每两个月开落一季,他在客厅摆了沙发,添了各种家具,在每一个黄昏缩在沙发上看书,然后抬头问好。
那是……楚辞。
这个名字像是一种羁绊,将诺维尔和这个即将飘忽而去的世界牢牢联系在一起,他看着光晕里的雄虫,前所未有的冲动裹挟了他,让他奋力向前方伸出手——
他要触碰那只雄虫,他要拥抱他,要亲吻他,要和他回到那栋开满秋棠的小房子里,再也不分开。
诺维尔碰到了那只手。
骨节修长,皮肤温热,那只手反手回握,猛地捉住了他,然后强硬的挤入指缝,形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
楚辞说:“抓到你了。”
在无边无际的精神海中,雄虫是唯一的灯塔,而现在,楚辞灯塔上抛出了网,将失散的旅人牢牢困在了这片静谧无风的港湾。
测谎仪的信号灯转绿,舱门缓缓弹出,医疗队冲上来,七手八脚的将诺维尔抬出测谎舱,为他接上医疗器械。
直到生命体征完整的呈现在显示屏上,众人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审判台上,主审判在胸前划了个祈祷符号,喃喃自语:“老天,感谢命运的恩赐。”
感谢命运的恩赐,倘若少将真的死在了审判台上,他们该如何自处呢?
没有什么比赤裸裸的记忆更加真实,星网上对诺维尔和林恩等人的恶意都来自于无端的揣测,来自于阴谋论里指代不明的文字,他们不曾见过那些血与火,也不曾见过榴弹中张开的翅膀,当这份惨烈的记忆如此直白的平铺在眼前,他们只能齐齐沉默。
“老天……”有人喃喃开口:“感谢楚辞阁下。”
倘若楚辞不在,这位献上一切的少将会去往何方?他会不会滑入精神海的深渊,再也无法醒来呢?
静默的星网弹幕重新滚动,不同的是,这回没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有的只是安静的祈愿。
“希望少将不要降级……”
“希望少将的伤能好……”
“希望楚辞阁下陪在少将身边,一起白头到老……”
楚辞从测谎舱里坐起来,隔壁的诺维尔已经被抬上医疗床,他偏着头,视线紧紧锁在楚辞身上,表情依赖又眷念。
楚辞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来,有医疗队员建议诺维尔闭上眼休息片刻,但诺维尔不听从,他不依不饶的看着楚辞,像是在确认什么重要的东西。
楚辞握住他的手,放轻声音:“睡吧,你已经被我抓住了。”
你不会孤身一人被弃于黑暗,不会沉没于无边之海,我已经抓住了你的手,并永远不会放开。
诺维尔这才合上眼睛。
他太疲倦了,身上的伤一直没好全,精神海乱起八糟,又经历了一场强制测谎,诺维尔困倦的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两天内,诺维尔的少将军衔已经恢复,介于他这次的表现,虽然等级已经不允许他上战场了,帝国还是破格下发了荣誉上将勋章,表彰他优异的表现。
诺维尔身体有异,不足以支撑整个授勋流程,这枚勋章便先邮寄到了家里,金灿灿的麦穗环着剑与荆棘,那是第一军的标记,寸长的流苏从卡扣上倾泄下来,精致华丽。
帝国还下发了大笔赔偿金,同时为林恩等人平反,林恩少将已经复位,且升任中将,现在艾尔文下落不明,第一军帅位空悬,林恩作为最年轻的中将之一,有资格角逐上将的位置。
他晋升中将那日,楚辞在家摆了一桌菜,他本来想点外卖或者让三三凑合做,但是诺维尔执意下厨,他炒了七八个小菜,顺便开了两瓶酒。
那瓶酒还是艾尔文送给诺维尔的新婚礼物之一,楚辞最开始和诺维尔感情不合,这酒就封在酒柜里,一直没开过,现在林恩来了,他们便拿出来两瓶待客。
诺维尔现在喝不得酒,楚辞也不太喝,倒是林恩听说了这酒的来历,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仰头灌了下去。
两瓶酒下肚,他醉的不知天南地北,拉着诺维尔说家常。
林恩喝的上头,好像连时间也分不清了,他扯着诺维尔的胳膊,先是说“少将你好苦啊,刚刚结婚就要进教管所,你的雄主是不是个东西?”接着又说“天啊少将不能把第一军交给我没有你我不行,我们去给你的雄主磕头让他行行好放过你吧。”
在诺维尔的忍耐到达极限,想要动手赶人的时候,林恩又忽然怔怔坐下来,看着诺维尔笑了。
“真好。”他说着,又灌了一口酒:“楚辞阁下在那么多人面前拼死救你,他一定不会抛弃你的。”
诺维尔揪他领子的动作一顿。
楚辞站在后面,对着醉鬼一样的林恩点头:“我绝不会。”
林恩定定看着楚辞,片刻后嘟囔:“记住这句话,星网上诺维尔的粉丝现在可多了。”
他翻身睡去。
楚辞和诺维尔合力把人抬到客房,三三去收拾碗筷,诺维尔在沙发上看电视,楚辞就开始翻星网。
在诺维尔不知道的情况下,星网的祈福贴已经盖了上万楼。
星网的群众都是普通人,有朴素的爱与恨,他们或许会听信谣言,言语中伤,但同样也会愧疚懊悔,表达祝愿,他们此时的祝愿和当时的愤恨一样真诚,有人直接往楚辞的星网账号打钱,他唯一的那篇博文得了无数的打赏。
打赏者留言称‘给少将的医药费’‘还在读书,没有太多,给少将买小零食’‘希望能承担一部分治疗费用’‘没什么可说的,为我当时的言论抱歉’‘希望楚辞阁下给少将用好一点的药’,各种名目五花八门,目不暇接。
打赏功能自动开启,楚辞又基本不上社交软件,等他发现时,这笔金额已经大的惊人,完全能涵盖各种后续治疗了。
他不得不关闭打赏功能,并点开光脑打字:“感谢大家,我能覆盖诺维尔的后续治疗,所有东西我都会给他用最好的,大家不用担心。”
打完这行发出,楚辞又发现了无数的私信,同样是星网发过来的。
“阁下,我是帝国注册五星营养师,这是我的从业资格证,想负责少将的每日膳食调理,不收钱。”
“阁下,我是帝国中央大学精神海与波的研究教授,如果有精神海方面的问题,请随时找我。”
“阁下,我是您家对面私房菜馆的老板,如果您和少将来这里用餐,可以直接报名字,我们不收钱。”
“阁下,我是……”
这些私信太多了,楚辞没法一一回复,他只能又发了一条博客:“感谢大家,暂时不需要帮助,诺维尔目前一切都好,如果有其他情况,我会告诉大家的。”
做完这一切,楚辞放下光脑,看向客厅中的诺维尔,调笑道:“少将,全星网都在给你撑腰啊,要是我以后欺负你,他们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我。”
经此一役,诺维尔清瘦的很多,他骤然降级,精神海波动的太厉害,现在时不时显得有些懵,闻言抬头看向楚辞:“不会。”
楚辞一愣,旋即笑道:“不会?你是没看见这阵仗,吓死我了,打赏比我股票还多。”
楚辞见他不信,便抬起手给他看金额,哪知道诺维尔摇摇头:“你不会欺负我。”
这回楚辞更愣了“我不会欺负你?”
楚辞觉得这根木头看着就可爱,现在不木头了,还是很可爱,让他手痒的不行,忍不住上去撩拨两下,甚至想在大庭广众下撩拨两下。
他问:“你不记得审判庭上,我怎么欺负你的了?”
他说的是把诺维尔堵在墙角,把他害羞的蜷缩成一颗蛋,温度高的都能熟了,但这样楚辞还不肯放过他,还要抱起来啃上两口。
楚辞事后想想都觉得自己过分,他的雌君那么害羞,他非要欺负人家,还是全星网直播的欺负。
谁料诺维尔摇摇头:“这怎么能算欺负呢?”
楚辞没和其他雄虫接触过,上刑的,罚跪的,各种折辱折腾,比起那些,楚辞这种哄一哄,捧起来抱一抱的,算什么欺负呢?
楚辞问:“怎么不算?”
他以前上学拽女孩儿辫子,抢同桌作业,被爸妈一顿混合双打,可不就是这样欺负的吗?
诺维尔看着他,不说话,耳尖居然一点点红了。
楚辞心道有鬼,诺维尔绝对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不然怎么这副表情,他光脑也不看了,评论也不翻了,把诺维尔往沙发上一怼,刨根问底:“为什么不算欺负?”
诺维尔向来不是很能招架楚辞这中样子,雄虫俊美的面颊近在咫尺,俊挺的鼻尖几乎怼在了他的脸上,他架起胳膊拦开楚辞,想要把他推出去。
楚辞不依不饶:“说嘛,为什么不算。”
诺维尔深吸一口气。
他被楚辞困在阴影里,进退维谷,最后只能闭上眼睛,自暴自弃一般:“我喜欢。”
“我喜欢……就不算欺负。”
这锯嘴葫芦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是王炸,楚辞连困着他的手都松了,愣愣重复:“你喜欢?”
诺维尔胡乱点头。
他喜欢,被楚辞当着那么多人困在角落喜欢,被他堵着说奇怪的话喜欢,变成蛋被他捧起了亲也喜欢,只要是楚辞,他都喜欢。
楚辞放开他,狐疑:“真的啊?”
他摸摸下巴,有点意犹未尽:“早知道我多亲两口了,那个蛋的触感怪好的。”
虫族的蛋壳和人族的鸡蛋有点不一样,嫩嫩的,摸起来手感极好。
楚辞想着,忽然伸出手,按在了诺维尔的小腹。
他瘦了很多,本来就细瘦的一截腰肢变得更细了,由于养伤不能锻炼,腹部的肌肉也没那么紧实,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摸上去软软的。
诺维尔被他吓得一个机灵,腰上发麻发痒,他瞬间软了身子,往沙发上躲:“雄主?”
楚辞严肃认真的比划了一下,旋即摇摇头:“不行,不是时候。”
他的雌君刚刚受了伤,身体还在恢复状态,没有精力再供养一颗蛋了。
楚辞哼笑一声:“我就先放过你。”
安顿好林恩后,两人一起回主卧,在月上柳梢之时,他们再次开始了每日活动。
诺维尔躬起身子,有些难耐地抓住被单,眼中含泪:“不是说先放过我吗?”
楚辞稳定输出:“医生说每天一次。”
虫族真是神奇的种族,精神海的创伤也能用信息素治愈,诺维尔这种情况有些棘手,但医生依旧建议他们多多输出。
半夜,林恩迷迷糊糊从客卧摸出来找洗手间,刚打开房门,他便顿了顿:“什么声音?”
家中有不正常的声音,像是进贼了。
林恩懵逼的扭头,啪得一下打开大灯,警惕地环顾四周,却见四下无人,大家都已经安寝了。
林恩侧耳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他脑袋还昏沉着发懵,只当是喝太多幻听,于是绕去洗手间放水,却不想一墙之隔,诺维尔一口咬住了枕头上。
军雌太耳聪目明了,隔着门都能听见里头的声音,他不得不把所有细碎的气音压在嗓间,红着一双眼睛看向楚辞:“……放过我……唔!”
楚辞动作不停,但顾及着雌君的脸面,他选择用嘴堵上,免得他又发出声音,然后害羞。
林恩找了半响,都没找到‘贼人’,骂骂咧咧:“真是见鬼了。”
第二天一早,林恩还想在楚辞家住两天,和老友好好叙旧,楚辞还没发声,诺维尔先提出反对。
他不顾林恩一脸懵逼的问:“为什么?你家这么大”,执意将他扫地出门。
楚辞在一旁偷笑。
三个月后,楚辞预约了中央医院的复查。
诺维尔的情况在一点点好转,他的面颊红润起来,精神也比之前好太多,楚辞打算带他坐一个全方位的体检。
凯尔医生再次接待了他们。
他还记得楚辞和诺维尔在医院的时候,那时雄虫的脑壳开了一个大包,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少将刚刚从教管所回来,死气沉沉毫无生气,背上的血凝成一片,当时医院里的医生还在数日子,算少将还有多长时间流放。
当时凯尔自作主张给雄虫看了教管所的照片,本只是赌一赌,没想到楚辞真的松口放人出来,当时他担忧少将不过从一个地狱走到了另一个地狱,却没想到时过境迁,他们相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诺维尔的手和楚辞的手紧扣在一起,他们挨的那么近,在外间等候的时候,少将靠在雄虫的肩膀上直接睡着了,丝毫不担心雄虫的责怪和怒火。
而雄虫当然也没有责怪,他垂眸看着熟睡的雌君,眸子里全是温和的笑意,然后他俯下身子,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
很轻,很缱绻。
凯尔在一旁看的分明,这种细节上的温馨是做不了假的,雄虫就像他在审判庭表现的一样,他很爱他的雌君。
凯尔松了口气。
他招呼诺维尔和楚辞进来,给少将的额头贴上电极片,然后启动机器,测试他精神海的数据。
等纸质的报告打印出来,凯尔先是粗略的翻了翻,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看的楚辞都开始急了,一个劲的问他:“有问题吗?是不是有问题?”
凯尔推推眼镜,浮现了一抹笑意。
“非常好的数据,前所未见,精神海有愈合的迹象,并且等级已经回到了A,还在稳步提升中,照这个数据,我想要不了多久,少将就能重回战场了。”
楚辞长长松了一口气。
诺维尔的翅膀那么漂亮,就该在天际盘旋,就该赴身于他热爱的事业,而不是困于方寸之中。
凯尔将数据导入光脑:“恭喜两位,这又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奇迹。”
楚辞和诺维尔点头致谢,然后站起来,牵着手离开了。
凯尔在背后翻报告,看着上面优良的数据,又看着他们相携而去,想起少将眉宇间洋溢的幸福,忽然想:“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奇迹。”
也许每一个沐浴在爱和包容中的雌虫,都该是诺维尔这样呢?
也许他们的精神海能被修复,降落的等级可以提升,他们的情况会很快好起来,只不过从前,从来没有一位雄虫这样善待自己的雌君,这样体贴而周到的陪护在一位等级跌落的雌虫左右,陪着他们慢慢好起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