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维尔有一阵恍惚。
他定定的看着台下雄虫的身影, 像注视着什么一触即破的泡影,随后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个影子。
楚辞一把握住他的手。
他强硬地将十指插入诺维尔的指缝, 和他十指相扣, 然后顺势一搂, 将他的雌君扣进怀里。
诺维尔像猫一样瞪大了眼睛。
他迟疑的抬手,摸到了楚辞的头发, 微微摩梭, 另一具身体的热度就这样传递了过来。
温暖的, 雄虫的体温。
诺维尔有点无措,他不明白楚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于是挣扎一下,从他的怀里挤出来, 皱起眉头:“雄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有罪人和等待审判的人才会出现在审判庭, 雄虫怎么会进来?他不在的三天,雄虫身上发生了什么?
诺维尔不知道, 雄虫将星网搅得天翻地覆, 只为了今天,在这里对他伸出手。
楚辞言简意赅:“我来给你当引导者。”
他粗略描述了曲夏的研究,介绍引导者机制, 说起这种机制对死亡率的影响, 但是诺维尔皱起的眉头从来没有抚平过,他打断雄虫, 问:“这会对您有影响吗?”
正前方, 摄像头的红灯明明灭灭。
测谎涉及到艾尔文上将叛逃的细节, 审判中的每一句话, 都必须向全星际公开。
星网对诺维尔的大胆感到意外:“什么,诺维尔少将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感动吗?”
“……居然打断雄虫说话,这是我没想到的。”
“雄虫为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不是应该泪流满面,感谢雄主不离不弃吗?”
诺维尔没办法流泪满面,或者演什么不离不弃的戏码,他平静的内心被焦虑和担忧填满了。
他固执的看向楚辞:“这会对您有影响吗?”
“呃。”楚辞心虚,他想到了他签署的那张同意书,左顾右盼:“或许……嗯,或许没有?”
诺维尔明白了。
他转向审判长,眉头紧锁:“我不同意。”
“我的雄主是A级的雄虫,你们不可以拿他冒险。”
审判长看向诺维尔,一根眉毛上挑,另一根下压,扭曲成了一种重度便秘的表情,毕生涵养功亏一篑,要不是直播摄像头还架在前面,他真想一脚踹翻审判桌,然后破口大骂。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我们不知道你雄主是高阶雄虫啊?我们想拿他冒险啊?你们这对傻X狗哔——能不能给老子滚出审判庭啊!
楚辞强行镇压下诺维尔的反抗:“反对无效,我是你的雄主,我做主。”
诺维尔什么都可以任由楚辞做主,唯独这样不能。
他紧紧抿着唇,将润泽的唇瓣抿成了一条白线,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就是不说话。
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星网群众还是第一次见到诺维尔这种做派的雌虫,雄虫为他如此付出,他这种表现,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不少雌虫留言评论,表示疑惑和不解。
“诺维尔什么意思啊?要我已经感动的哭出来了。”
“对,要我我已经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了。”
“这种天上掉馅饼一样的事情,同意啊,为什么不同意?”
……
在种种讨论之后,悄然出现了一条评论。
金牌软饭:“你们会觉得感恩戴德,天上掉馅饼,归根到底,是你们不爱你们的雄主啊。”
一时众人齐齐静默。
虫族的雌雄结合大多是信息素和精神海的必然结果,信息素的安抚和精神海的崩坏促成了一对又一对的怨侣,他们被社会公德,法律和习俗牢牢绑定在一起,爱?爱是什么东西?
无尽的鞭打,折磨,羞辱,又怎么会有爱呢?
他们抬眼看向屏幕,看向楚辞紧紧扣着诺维尔的手,看向雄虫的坚持和雌虫的抗拒,一时有些恍然。
这不是什么天上掉馅饼,这是一对互相扶持的爱侣走到了悬崖边,悬崖上的那个绝不撒手,而半空中的那个执意放手。
可惜楚辞绝不允许他放手。
他反客为主,扣住了诺维尔的手,开始和他翻旧账:“你知道测谎有死亡率的吧?”
诺维尔一僵,眼神闪躲:“……嗯。”
楚辞咄咄逼人:“你知道死亡率高达26%的吧?”
诺维尔开始望天:“……嗯。”
楚辞咬牙切齿,后槽牙磨的吱嘎作响:“那你瞒着我签同意书,不告诉我,还和我说只有一点点死亡率,你几个意思?”
诺维尔:“……”
他丧眉搭眼的垂下头:“……我也不想的。”
“你也不想的?”楚辞冷笑,用手指戳雌君的额头,他收了力道,戳上去只有一点点疼:“你的雌君手册背到哪里去了?欺瞒雄主,这是什么罪过?”
诺维尔没想到楚辞这个时候开始讲雌君手册,他顶着脑门上的红印,懵逼的看着楚辞,委屈的像什么被欺负了的小动物,心想明明是你要我丢掉的,但他却不能这么说,只是不说话。
楚辞继续冷笑:“说啊,什么罪过,你哑巴了?”
摄像头忠实的转播,星网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网友A:“有没有人说说什么情况?为什么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网友B:“救命,我浑身不自在,感觉背上发痒,好像要开始长翅膀了。”
网友C:“这雄主是在兴师问罪吧?是吧?”
网友D:“……是吧,但我怎么感觉那么不对呢?”
金牌软饭又一次冒头:“(猫猫点烟),傻孩子们,你们被雄主兴师问罪,是真的会受罪,但是诺维尔被兴师问罪,他的雄主会躺进测谎仪里救他啊。”
他的言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这只网友的言论如此的沧桑,如此的睿智,处处透露着阅尽千帆的处世哲学,仿佛他是什么辗转于多只雄虫之间的交际花,于是不少人冲进他的主页,想看看这是何方神圣,结果他的主页平平淡淡,全是不露脸的系围裙做饭的视频,俨然一只温柔贤惠的家庭主雌。
图:文火慢炖清鸡汤,撒小葱枸杞。
配文:哎,胃病是霸道总裁的标配富贵病吗?什么都不能吃还喜欢瞎折腾,半夜又背着我起来吐,啊啊啊大美人怎么能有胃病啊,心疼死我了T_T,……没办法了,自己选的总裁,跪着也要宠完。(猫猫流泪)。
星网群众:“?”
霸道总裁?富贵病?什么东西?
不管星际的网友们如何风中凌乱,审判台上,楚辞已经把诺维尔逼到了边角。
他咄咄逼人,质问一句连着一句,诺维尔气势越来越弱,每被质问一次,就后退一小步,不自觉的退到了审判台的边缘。
楚辞单手撑着墙壁,形成了一个壁咚的姿势,雄虫厚重的阴影完全笼罩了雌虫,楚辞眯着狭长的眼睛,看上去危险又神秘:“说,欺瞒雄主,什么后果。”
诺维尔被逼的没办法了,声如蚊呐:“去教管所。”
楚辞继续:“你想去教管所吗?”
诺维尔梗着脖子,他知道楚辞在炸他,非常想硬气的来一句‘想去’,但仰起头看见雄虫似笑非笑的眸子,又委顿下来,泄气道:“不想。”
楚辞问:“那还敢欺瞒雄主吗?”
“……不敢。”
“雄主的话要不要听?”
“……”
“要不要听?”
诺维尔偏过脸不看他:“……要,但是现在不要。”
那怕是这样,会让楚辞陷入危险的事情,也绝对不要。
楚辞一愣。
他以为诺维尔会顺水推舟的同意,但没想到这只倔强的傻虫子还是说不要。
楚辞的心脏一下子柔软了下来,他好像没办法装咬牙切齿的样子对诺维尔说重话了,面上端着的表情一下子破了功,戏也唱不下去了。
楚辞深吸一口气,捧起诺维尔的脸:“可是我在害怕,诺维尔。”
都是成年人了,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害怕,楚辞觉得有点丢脸,但他还是说出来了。
他举起一只手给他看:“你看,我在发抖。”
他的那只手抖的那么厉害,肌肉都微微震颤起来,贴在诺维尔的皮肤上,震的那块微微麻痒。
诺维尔无措地扣住那只手。
楚辞单手扶额,罩住眼睛,在审判台上蹲了下来:“1/4的死亡率啊诺维尔,我接受不了,我真的好害怕。”
诺维尔陪他一起蹲下来。
他们两个长手长脚,风衣领带的男性蹲在审判台边缘,像两只饱受欺凌的蘑菇。
楚辞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出了事,我该怎么办呢?”
诺维尔呐呐无言。
失去了一只雌君而已,对高阶雄虫不该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诺维尔从小的教育就是这样告诉他的,反正雌虫多的是,再娶就是了。
但是楚辞害怕了。
他真的在害怕,手抖的不成样子,仿佛失去诺维尔是他觉得无法接受的事情,楚辞现在就像那些医院长椅上等候手术消息的家属,如果诺维尔不让去,那他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楚辞苦笑一声:“我知道你没有想过。”
对雌虫而言,能在活着的时候享受雄虫的宠爱,能得到‘即使等级跌落你也依旧是我的雌君’这样的承诺,就已经很好了,至于如果发生意外,雄虫要怎么办,诺维尔确实没想过。
楚辞对他而言不可或缺,但他没想过,他对楚辞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
楚辞像极了发霉的蘑菇,他苦笑:“诺维尔,如果你不在了,我再也没有办法接纳一个新的雌君进入我们的家了,我没法忍受他躺在你躺过的床,坐你坐过的沙发,指使你买的三三干家务,我也没办法容忍他用你同味道的洗衣液,穿和你相似的衬衫,我光是想想就难过的想要发疯,诺维尔,你怎么这么残忍啊,你要我去赌那1/4的概率,赌我会不会孤独终老吗?”
这实在是过于严厉的指控了。
诺维尔愣了好一会儿,才牵起楚辞发抖的手,拉着他站起来,往审判台的中央走。
楚辞的眉眼染上一层笑意。
他本就生的好看,此时笑意荡漾开来,更如枝头点雪,缱绻温柔。
楚辞举起他们紧扣的手,示意审判官:“好了,他会配合的,我们继续吧。”
“……”
审判官坐在高台之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
倘若镜头凑近一点,就能看见审判官木着一张死人脸,左脸写着崩溃,右脸写着无语。
被迫围观了一场小情侣打情骂俏,审判长身心俱疲,无心工作,他非常想把楚辞诺维尔扫地出门,让他们赶紧滚出去,但是迫于职业素养,他只能疲倦地指了指审判台中心的仪器,有气无力地给他们介绍规则。
“楚辞阁下,请您和少将一起躺进测谎舱中,我们会更新固件,将二位的精神波链接在一起。”
“在测试开始前,又一个链接确立阶段,诺维尔少将的精神海会浮现不规则的片段,如同做梦,楚辞阁下需要陪在他身边,让他清晰的知道这是梦境。”
所谓中央测谎仪,其实更像一个扫描仪,它会强制被测谎者回忆审判者想知道的片段,哪怕那段回忆极端痛苦,大脑出于保护遗忘了,也会被强行挖掘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被测谎者可能混淆现实和梦境,再次跌入那段不愿回忆的过往中去,造成精神海二次受创。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信任的人始终陪在身边,共同承担痛苦与磨难,那被测谎者的情况就要好上不少。
“好了,既然两位已经达成了共识,那么我们现在进入测试阶段。”审判长道。
工作人员帮助楚辞放好贴片,扶着他躺进诺维尔相邻的休眠舱。
见两人都已经安顿好,审判长示意工作人员合上舱门:“楚辞阁下,现在是测试阶段,请您在精神海中稳住自己的精神体,帮助诺维尔少将挣脱梦境,我必须提醒您,如果测试阶段不成功,我们是不会冒险让您进入下一阶段的。”
楚辞点头:“我知道了。”
机器开合的声音响起,舱门闭锁关闭,太阳穴上的电极贴片发出荧蓝色的光,无数的波汇入脑海之中。
楚辞闭上眼睛。
他眼前的画面剧烈波动,彩色的线团扭曲折断,最后汇成中央的漩涡。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楚辞睁开眼睛。
他在一个很奇妙的地方,像是什么别墅的房间,房间装饰风格冷硬,四周空空荡荡,只有中间铺了一张圆形的波西米亚风地毯,上面有个樱桃木的婴儿床。
楚辞走进婴儿床,拨开被子,看见了一颗嫩生生的蛋。
楚辞捏了捏电极片:“诺维尔在哪里?”
既然是诺维尔的梦境,为什么只有一颗蛋?
引导者是可以通过波和外界交流的,审判长的声音传来:“楚辞阁下,根据纳米精神波的判断,诺维尔少将……应该就是那颗蛋?”
楚辞:“?”
他的雌君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蛋?
楚辞将蛋隔着毯子抱出来,那是一颗很健康的雌虫蛋,上头有瑰丽的花纹,他敲了敲蛋壳,问:“我该怎么引导,打碎蛋壳吗?”
“不,不行,楚辞阁下,请不要。”审判长说:“您的雌君现在潜意识里就是蛋,打破蛋壳会让他感觉不安全,进而受到伤害的。”
他生怕楚辞一个手滑将蛋摔了,连忙道:“阁下,您快把少将放回去,我们从长计议吧。”
楚辞将蛋放回婴儿车,颇有些为难,如果是个人,他可以交流引导,但是是颗蛋呢?
他绕着婴儿车转了一圈,白白胖胖憨态可掬的蛋也跟着转,但是是躲着楚辞转,楚辞往左,他的蛋尖就朝右,楚辞往右,他的蛋尖就朝左,咕噜咕噜的朝反方向滚。
雌君在躲他?
这个感觉让楚辞倍感新奇,诺维尔从来不躲他,恰恰相反,他的雌君非常喜欢和他贴贴,像是有了皮肤饥渴症一样,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
那就是在外人面前,楚辞逗弄过分了的时候。
楚辞喜欢在外人面前和诺维尔故作亲密,看着淡漠冷清的虫子耳朵尖一点点红透,他就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感觉。
楚辞脑子里灵光一闪,似乎知道诺维尔为什么潜意识里变成蛋了。
诺维尔在害羞。
这只表面淡然的傻虫子那么的容易害羞,稍微一逗耳朵就全红了,刚刚被楚辞堵在审判台上下不来,在星网面前又是牵手又是剖白,各种羞人的情话玩命儿说,他一定害羞了,这才逃避似的伪装成一颗蛋,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看楚辞了。
楚辞的眉眼染上了一抹笑意。
审判长和副审判还在外面翻曲夏留下来的资料,琢磨怎么和一颗蛋建立链接,他们眉头紧皱,翻书的哗啦啦声清晰地传入楚辞的耳朵,楚辞点了点电极片,道:“不必麻烦了,我知道怎么让他出来了。”
对付缩进壳子里的雌君,楚辞向来很有办法。
只见他捧起那颗蛋,忽然俯下身,凑过去亲了亲蛋壳。
他先是浅浅的吻,唇碰上就分开,然后变本加厉,延长了贴的时间,最后甚至凑过去,在蛋壳上响亮的啜了一口。
“——啵。”
于是,显示屏里,那颗蛋剧烈的震颤起来,然后一点点变红,最红变成了红透了的颜色。
这颗蛋仿佛要熟了。
外部,机器响起尖锐的警告声。
审判长扶额:“……阁下,精神海超载,测谎仪报警了,请您温和一点。”
楚辞轻笑一声,将蛋放回婴儿车,蹲下来直视蛋。
那颗蛋微微一僵,随后一点点往后挪动,仿佛前方有什么洪水猛兽,而楚辞看着不断往后,甚至碰到了车壁的蛋,轻笑出声,将温暖的指腹戳在了蛋上。
他一字一顿,语调莫名有点危险:“诺维尔,你要躲着雄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