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歉,要你等下一趟飞机。”
“不要紧,差不了几个小时,咳咳……”
舒灏然在窗口办完改签手续,就带着“事后”有点发懵的凌慕安走进了机场里的一家西餐店,正是晚餐时间,舒灏然问她要不要跟家里人说一下,她摇了摇头,因为晚自习的缘故,她的晚饭一般都是在学校里吃。
服务生引着他们坐下,各自点了套餐,凌慕安十分紧张,小脸一直染着绯红,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整个身子僵得像根棍子。上一次鼓起莫大的勇气,是主动“勾搭”张璐,这次直接抱住了暗恋的人,她已经被自己的行为直接吓到了。
简单地道了歉,舒灏然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压抑的闷咳溢出唇角时,凌慕安才从窘迫和不安中稍许脱离出来,抬头看他那一脸掩饰不住的病恹恹。
“不舒服吗?昨天见你的时候就……”凌慕安双手握着矮圆柱形的玻璃杯,忍不住关心他担心他,但又内心慌张,害怕说错话,令他厌烦。
“我没事,倒是你怎么会忽然到机场来?刚刚真的吓了我一跳。”舒灏然不禁又想起之前那一幕,太意外了。
“我、我听说……爷爷过世了。”凌慕安握着玻璃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她还抬着头,看着对面的舒灏然,所以这次她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沉痛以及瞬间僵硬在唇角的微笑。
“……嗯,是的。”舒灏然稍微垂首,刘海落下来,试图遮掩一些狼狈,“一个有心脏病的老头子,还一天到晚跟人置气……”
他做了很多努力,但终究没能阻止。
“……节哀顺变。”凌慕安注意到舒灏然的脸色又差了几分,慌张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笨拙地看他难过。
“嗯,我知道……”浓重的悲伤在一抹清淡的笑容后渐渐散开,舒灏然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压了压胸口的窒痛,昨晚他在赵婶面前已经将所有悲伤小心收进
心里,不必再让其他人担心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是阿凯告诉你的?”
“嗯,是覃凯哥告诉我的,他还说……说你没有回来参加爷爷的葬礼,可是你明明回来了……”凌慕安顿了顿,看到舒灏然眉头轻轻蹙起,不觉又急急补充了道:“不过,我没跟他说我有见过你,虽然,虽然……我很想说。”
“安安,你不必这么紧张……”舒灏然看着对面女孩的如坐针毡,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把她牵扯进来了,事情本不该是这样。
这些年,在家里人眼中,他和爷爷的关系并不好。老爷子经常在他面前发脾气,舒旌宇经常在他面前唉声叹气,白萍和舒易辰经常在他面前暗示爷爷的喜怒无常,他顺着他们的意,伙同老爷子演戏,一边躲着避着,一边暗中亲昵无比。这次老爷子过世,他为了更多的“取信”于舒易辰,在电话里找了借口不回来,转头就买了机票偷偷回来,乔装打扮偷偷跟在为数众多的亲戚朋友后面,违逆着“历史”,送了爷爷最后一程。心口一直火烧火燎地疼,疼了几天他已经开始发烧,但好在这几天他不必对着那些“家人”演戏,拼演技这种事情,其实也挺费神的。
既然回来了,他自然还想多做几件事,现在让他牵挂的,基本只剩下凌慕安和赵婶了。赵婶那边没有问题,凌慕安这边却是出了岔子,若不是昨天凌慕安过马路差点被车撞,他就只会跟着她走一段路,然后见了秦志明,把读大学的事强调一下后回英国。可现在因果相连,一环又一环地连在了一起,变成了他还在中国,和凌慕安面对面坐在这里一起吃晚饭,接下来,他要怎么跟她解释才好?
“你……你这次回来,是因为爷爷的事,对不对?”见舒灏然叹了口气后就抿着嘴不说话,像是陷入了沉思,凌慕安费力地组织着语言,硬着头皮问下去。她从来不属于
能说会道善于沟通的那一类,但现在她来找他,留下了他,就是凭借着要帮他的决心,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他不说她就不问,无论问得对不对好不好,她都要勇敢点了。
“……”舒灏然继续沉默,不是故作高冷,而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的目光下意识避开凌慕安的灼灼视线,流转间不经意落在她的手腕袖口,陈旧的手链让他心里一咯噔,不觉惦记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一直觉得,你在一个人背着很沉的包袱,其实我可以……”
“抱歉,那是我的一点私事。”
面对凌慕安努力鼓起的勇气和尾音有些发抖的关心,舒灏然用“私事”两个字,冷冷隔开了两人眼见着越来越近的距离。凌慕安明显愣了愣,后面的话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舒灏然看得到她的尴尬,她的不知所措,还有她眼眶里就要溢出来的酸涩。
“您好,两位的牛排套餐。”
服务生这时走过来,放下食物,舒灏然拿起了刀叉,凌慕安却默默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牛排冷了不好吃,吃完赶紧回去吧,要不然太晚了……”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有秘密不想被别人知道,其实我也有。”
一人一句,打断对方的话,让对方哑口无言。这回换了舒灏然愣住,他以为自己这次够残忍决绝,以为凌慕安一定被打击得不轻,会放下手链转头离开,会不再看他不再想他,从此过上跟他无关的日子,却没想到凌慕安忽然扬高了声调,虽然没有抬头,但隐隐几分倔强自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安安……”
“我妈妈,得了绝症,可能活不久了。她和秦叔叔一直瞒着我,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怎么可能,妈妈是我最亲近的人,她的身体状况,她去医院的频率,还有她偶尔说话时的语气,我都知道,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瞒着我,是不想我无谓地担心痛苦,所以我谁也没
有告诉,假装不知道,一个人默默哭,默默忍耐,默默等待那可怕的一天降临。”
凌慕安瘦削的肩膀微微抖动,低垂着的头,让坐在对面的舒灏然看不清她是不是在哭,但这样的她无疑让舒灏然无比难受,想要抱她,安慰她,但想到三十岁的那一场终结,他又不得不阻止自己心底溢满的温柔,无奈地坐在原处,甚至不敢说两句温暖的话,替她挡一挡心口的风。
“所以,每个人都有秘密,我懂……”凌慕安继续说着,眼泪不争气地落在手背上,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可是舒灏然,我看不下去你独自一个人这么疲惫不堪,或者你教教我该怎么样不去管你的死活,怎么样不在乎你……”
类似表白的言语,已经掏空了自尊和矜持,舒灏然紧紧捏着手中的刀叉,恨不得把它们统统捅进自己的身体里。是他安排的不好,才会一次次把她牵扯进来,是他最初考虑的不周,才会一次次让她误解,产生了情愫,说好的不再让她受委屈,结果变成了这样。
“安安,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如果之前我有什么做得不好,让你误会的地方,请你原谅。”
“你不必太在乎我,因为……因为我没有在乎过你。”
舒灏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咬字清楚地说完这些话的,也不知道凌慕安是怎么安安静静地听完这些话的,只知道在这些字字如刀的话语说完后,他们沉默了大概三四秒,凌慕安抖啊抖地解开了手腕上的链子,摆在桌上,然后站起来朝他鞠了个躬,对他说:
“谢谢你一开始对我和妈妈的帮助,谢谢你。”
凌慕安走后很久,舒灏然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桌上两份没有动过的牛排慢慢冷掉,不敢看摆在一旁、还留着女孩手腕余温的陈旧手链。
妈妈走了,爷爷走了,安安走了,下一个离开他的是谁?
垂下眼睫,深深地吸气,眼眶已
经通红,但他没有掉眼泪,哭有什么用,比起安安,他没有什么可以委屈的。当断则断,长痛不如短痛,让糟糕的他离开她的生命,应该才是正确的选择。
“先生,牛排冷了,需不需要……”
冷不丁耳边传来服务生的声音,舒灏然有些木讷地望了望他,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抓起桌上的手链,小心翼翼放进背包里,舒灏然微微抖着执起刀叉,切割开冷硬的牛排,放进嘴里,咀嚼吞咽。周身都觉得很冷,从外到里,从里到外,冰冷的食物在胃里梗着,但他记得爷爷说过人是铁饭是钢,记得安安说过不要浪费食物,记得妈妈说过开始了就不要放弃也不要后悔,坚持比什么都重要。
“喂,我是舒灏然,咳咳……”
“如果安安到家了,给我发个短信。”
“嗯,这两天她可能会情绪不好,你好好安慰她,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她已经丢下了他们之间最重要且唯一的东西,也回到最初的那次事件,向他道了谢,所以会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他会变成一个陌生人,有关他的记忆,放在犄角旮旯里落落灰,也就看不见了。
“先生您好,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您感觉好点了吗?”
“嗯,我没事……”
靠在头等舱的座椅上,盖着毯子,偏头看着窗外漆黑的跑道,舒灏然轻笑着闭上了眼睛,他从没觉得这么累过,身心俱疲,浑身上下都疼,疼得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但愿睡一觉后他可以精神点,因为乔说白萍背后那个人已经查得八九不离十,珍说一定要找出妈妈的真正死因将犯人绳之于法,爷爷说那些伯伯都在等着他长大……所以,他不得不对自己说,剩下还有十二年,有些债不能就这么算了,有些人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而他,早已不是为自己而活,不需要什么公平,也不需要什么幸福快乐。
以后就没人看得到了。
再见,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