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泉宫, 纪王夏练眉头紧皱看着案边成堆垒放的竹简,烦躁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他极力忍着心中不耐翻开一卷竹简摊在面前, 怎料刚看几句,就忍不住将其啪地一声扔到一边。
一天天的,就没个让人顺心的事儿,呈上来的奏文上, 不是东边涝了, 就是西边旱了, 就连王城也不安稳, 什么盗匪杀人, 闾楼通奸,还有司寇送呈上来的男童丢失一案,这桩桩件件地, 怎就没个消停!
尤其是王城的男童丢失一案,多半跟他那个好弟弟有关,不小的人了,喜欢男人没有事, 偏偏喜欢貌美的男童, 哪里来的这种癖好!上回将他申饬一顿,看来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女子身子柔软,气息清甜, 他就不知他那好弟弟怎就好男风了?
还有赵邹之间的战事,他在心里暗骂邹国可真是不济事,战事开始还不到两月, 就让赵军围了都城, 这样下去, 这场仗可就半点悬念都没有了,只怕再过两三个月,纪国的邻国,就要变成赵国了。
赵王那般凶残之人,跟他做亲家他都招架不住,何况做邻居呢?
这么一想,头好像更疼了,纪王看向一边伺候的寺人,问道:“陈简呢?他告了几天假了?病还未好?”
他这心烦意乱的毛病,还就得听陈简奏上几曲,真就奇了怪了,也不知陈简的琴音是不是有什么神秘的巫祝之力,他竟觉得听了琴声,比巫医开给他的药汤更加见效。
寺人深知王上心情不悦,便小心翼翼上前恭声回话:“启禀王上,乐室那边还未传来消息,奴这就让人去乐室打探一下。”
纪王摆摆手示意他快去,寺人轻轻挪着步子欲下阶出殿,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通报,说是昭宁公主求见。
纪王登时坐直身子,寺人也停下脚步。
“快让昭宁进来,顺道让人送两碟蜜食过来,”寺人听到吩咐应声出去,却见昭宁公主眼眶微红,好似刚哭过一场似的,他不敢多看,忙引着让人进去。
夏柠来之前本就在王后那里哭过两场,过来的路上,她又特意将自己眼周弄得更潮红了些,让人一看就知她方才哭过,这样面见纪王,也好跟他好好哭诉一番。
“父王,”一进殿门,夏柠便哀声叫了纪王一声,她的语调拖得长长的,声音中带着委屈与伤心,疾步向纪王奔跑过去的身影,俨然一个在外受了欺负来找父亲撑腰的孩子。
这是怎么了?纪王听到女儿这一声父王,再看她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怜样子,当即便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他几步走下王座边的木阶,夏柠也正好双眼噙泪跑到了他面前,纪王抓住她手臂的那一刻,她眸中的泪水泫然落下,打在他的素锦织就的长袖上。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怎么委屈成这样了?”纪王连声就问,一脸急切地看着夏柠,还想为她擦擦脸上的眼泪,可手刚抬起一点,就又觉得有些不合适,毕竟女儿都这么大了,于是只好追问她受了什么委屈。
夏柠只泪水涟涟地看着她,眼睛里盈满了委屈,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到底是怎么了?这宫里谁敢欺负你?还是谁给你委屈受了?”纪王抓着她的胳膊猛地摇晃几下,夏柠终于哽咽着开口,声音断断续续的:“父,父王,我,我没有坏,坏了王室的名声。”
这是说的什么话,纪王听到这话心里很是莫名,他一脸诧异道:“你这么好,怎么会坏了王室的声名,是谁跟你这样说的?”
“是,是母后,母后说,说我行止不端,”夏柠说话依然结结巴巴的,目光却委屈纯粹地看向纪王。
纪王听到这话却是一愣,随即面色有些不可置信,在他眼里,王后行事向来很有分寸,他虽不喜阴家,对王后却还算满意,以王后的性子,她该不会无故对一个女郎说出这般尖刻的话来。
夏柠一看纪王的面色,便知他对王后的信任要远大于她,王后虽不受宠,可也跟纪王生活了快二十年,自然将他的性子都摸透了,这并不奇怪。
她也没指望在纪王这里给王后使多大绊子,不过这场委屈她可不能白受,别的人不说,好歹要让纪王知道她受的委屈,知道王后并不如面上表现得那么温和。
“父王可是不信我?”夏柠眼巴巴地看他,小女郎的纯挚委屈被她演绎得格外动人。
纪王有些尴尬,忙道:“这中间是不是有些误会,王后怎会如此说你?”
夏柠见他不信,便将早上发生的事情润色一番,通通说给他听,纪王听了这些,神色有些难看,尤其夏柠还添油加醋故意将他也扯了了进来。
“父王,先不说陈先生是我的琴艺老师,就是范将军,我和他的传闻缘由您该是知道的,那日您想为将军和昭平姐姐赐婚,事情未成之后,宫中便传言说是我横插一脚抢了姐姐的婚事,可我跟范将军之间并未有任何逾越,甚至连话都未说过几句,母后却将此怪到了我的头上,说是我行为不端,才招致宫人闲话。
还有陈先生,他是我在二哥府上便认识的,您也知道他的琴艺如何超凡,我以他为师,也是想跟他学习技艺,好在明年父王寿宴上为您献曲,可这也被母后说成我故意勾他。
女儿实在惶恐,不知是哪里惹了母后不喜,竟给我扣上这样的罪名,还说我这番作为会给王室抹黑丢脸,可我分明什么也没做,这样的指责,实在让人不敢领受。
当然,我只是挨了一顿训斥,更惨的是陈先生,他莫名受我连累,在母后误会我时为我辩驳了几句,却不小心开罪了母后,让人打了他二十杖,走的时候,血都将衣服浸湿了。”
夏柠短短几句将事情说了个清楚,纪王听了这话,心里对王后的作为甚是不喜,毕竟范起那事是他当时闹了个尴尬,不关女儿的事,王后以此来攻讧昭宁,首当其冲将他给架在了台上。
还有陈简的事,昭宁学琴是在他这里过了明路的,没有任何证据,王后何以仅凭传言便那样指责昭宁,竟还让人打了陈简二十杖,这样一来,陈简岂不是要继续养伤,何时才能过来为他奏琴?
他已经习惯了听着陈简的琴声排解躁郁,且当时让陈简进宫时,他还答应了儿子要照看此人,王后来了这么一遭,岂非要让他失信于人。
纵然对王后处理此事的态度和行为有所不满,但这些话却不能当着女儿的面说出口,以免损了王后威严。
纪王思忖片刻,只得安慰夏柠道:“是我儿受委屈了,这事我会跟你母后好好说说,让她仔细查查这些谣言都是怎么传起来的,这事是她误会你了,我的昭宁既善良体贴又善解人意,才不会作出损害王室声名的事。”
说着,他又怕夏柠再抓着这个话题不放,便补偿似地给她赏赐了一堆金玉饰物,还将郡县进献给他的一尊羊脂白玉树雕给了夏柠,夏柠顿时心里乐开了花,这下是真发了,光这尊白玉做成的树雕便价值不菲,遑论还有其他财宝。
不过她面上无动于衷,还哀声说想自己阿娘了,纪王自然明白夏柠说的是她生母,也是,孩子受了委屈想找娘亲是人之常情,于是他大发慈悲,允准夏柠出宫陪伴她生母住上十日,也好在外面散散心,换换心情。
夏柠这下顿时高兴起来,她本是想以此为借口,出宫陪母亲安奴住上三五日,未想纪王这样大方,竟直接准许她出宫十日。
“父王说的可是真的?我真的可以出宫陪母亲住上十日?”女郎明眸清澈,满眼欢喜地看着纪王。
纪王笑着点头,伸手在她发上摸了摸,一副哄人的语气,“这下可是满意了?好了,咱们不气了,好生出宫玩上几天散散心,别将你母后说的话放在心上,父王这不是会为你做主嘛。”
夏柠这下当然没什么不满意的了,从纪王这里敲了好大一笔,还得他允许出宫小住,怎么不让人感到高兴呢,被王后训斥一顿,换来了这些实在的东西,说实话这样的买卖倒也不亏。
就是可怜了祈简,他可是实实在在挨了打的,便宜却被她一人占了,这让夏柠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父王,那陈先生那里?”
纪王冲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不必担心,“陈简那里我会让巫医照顾着,先让他好好养伤吧,我再赐他些东西,这事就算过了。”
到底只是一个琴师,他若是照顾太过,便是在打王后的脸面,不过这回陈简受了无妄之灾,多给他些赏赐作为补偿就是了。
夏柠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说起别的话题打破方才有些沉闷的气氛,她跟纪王叙了会儿话,好生甜言蜜语哄了他一番便离开了,走时还带着好几匣珠宝玉石。
纪王还犹自脸上带笑,飘飘然沉浸在女儿的夸奖里,刚才夏柠彩虹屁吹个不停,不仅夸他是天下最好的父亲,最好的父王,还说自己很幸运,得以成为他的女儿,一连串的夸赞将纪王哄得晕头转向,直到夏柠走了好一会儿他还自得不已。
到了当晚,纪王专门去了趟王后宫里,跟她说起夏玉麟这几日在前朝议事时的表现,王后还以为他终于知道将目光放在嫡子身上了,结果刚说了几句,纪王言语间却似让她对底下的儿女们宽和一点。
她察觉出不对,眼神带着疑问看向他,直到听见昭宁二字,才知纪王言下之意。
她心里冷嗤一声,问道:“可是昭宁跟您说了什么?”
纪王故作轻松,“倒也没说什么,只说被你误会了,所以那孩子有些伤心罢了,我是想着孩子还小,宫里有些流言,该怪罪的是那些不辨是非传造谣言之人,不该将错归结在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郎身上。”
王后本想驳斥纪王几句,可一想到自己女儿朝华,纪王没跟她提起朝华,这说明昭宁并没有趁机在纪王面前说朝华的不是,她若是再说得多了,反倒不好,于是便脸色冷然附和了一句,只说自己会好生整顿后宫。
昭宁那个女郎,自见她第一面起,她便觉得那人神女般的容貌下,隐藏着的小聪明小心思不少,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只怕是从她宫里一出去,便转身去找王上告状了。
还是尽早将她嫁去赵国的好。
纪王说完这个,又说到许了夏柠出宫小住的事情,王后依然笑着应下,只说自己今日心急了些,确实错怪了夏柠,只她面上宽和仁善,心里却又给夏柠记了一笔。
纪王跟王后谈过之后,自觉为女儿讨了公道,便又顺路从王后宫里出来去了许夫人那里。
其间说起这事,许夫人颇替夏柠感到委屈,不过王后那人以往装腔作势倒也知道维持体面,这回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将两桩传言一应怪罪在夏柠身上。
翌日,夏柠让小云收拾了些东西,将纪王赏给自己的一应珠玉财宝通通装好准备带出宫去。
东西放在宫里,即便是她自己的寝宫,她也没安全感,倒是带回宫外,埋在朱斗临走前买的一间小院子里,她才能确确实实感觉到这些东西是属于她的。
就连莲姬和安奴现在住的那处位于阴家隔壁的宅院,她也从不觉得那是自己的家,而朱斗在她的授意下悄悄买下的那处不起眼的院子,没有任何人知道的那处院子,才能让她安心地将东西藏在里面,埋在院中的那棵梧桐树下。
临出宫之前,她先去了趟乐室探望祈简,云石出来倒水时刚好看见夏柠主仆走进院子,他心中轻叹一声,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他如今心里纠结着,一方面觉得自家公子为了夏柠受了大罪,意识到再任由两人继续来往,可能对公子不是件单纯的好事,可另一方面,他又深知自家公子是愿意见到她的,若是她好几日不来乐室,公子许是还会生气。
所以他一见到夏柠,两种情绪交杂着,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夏柠丝毫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了他便立刻上前问道:“先生如何了?昨日可找了巫医来看?”
云石:“先生正趴在榻上休息,方才吃过饭给他换了一遍药,巫医还给他开了些药汤,也已经让他喝过了。”
夏柠又问:“那他今日感觉如何?可还疼得厉害?”
云石耸耸肩叹口气,“公主还是自己进去看吧。”
夏柠以为祈简情况不好,连忙就用手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往里面走去,小云想跟着进去,却被云石一把拦住,“你别跟着公主了,来帮我个忙!”
小云看了看公主的背影,联想到公主以前和陈先生独处的场景,几乎立刻就识趣地跟在云石后面走了。
夏柠踏进明堂没走几步就看见祈简病恹恹趴在榻上,他眼睛微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夏柠怕惊扰到他,便小心翼翼走过去。
云石许是刚给他换完药不久,他是上身裸趴在榻上的,身上只盖了件轻薄的白色纱衣,光滑又极富力量感的肩膀裸露在外,背脊起伏地掩在纱衣下面,隐约可以看到上面紫红色的印迹交错着。
夏柠蹲在榻边静静看他,他安然困倦地侧趴在那里,脸挨着枕头,长发披散在一边,俊眉修目之下,高挺的鼻梁和淡绯色的唇随着呼吸微微翕动,眉眼间隐有困倦之意。
他的眼睫长长密密垂下,丝毫没有闪动,夏柠心知他这是真的睡着了,于是她也没做声,只小心地掀开他身上覆着的纱衣一角,看他背上渗血的淤伤。
当然,昨日的血已经止住了,但祈简背上遍布的青紫色淤肿却格外吓人,这些淤肿纵横交错,上面破皮的地方依然可以看见红色的血丝,夏柠只看一眼,都觉得很疼,尤其是上面还糊了一层亮晶晶的药膏,既黏腻又疼痛的感觉,想象一下就很难忍受。
难怪他眉眼之间带些倦色,就连睡梦中长眉也微蹙着。
看了他的伤后,夏柠再看他的脸,心头难免有些动容,他虽然和自己一样谎话联翩,可却从没在她身上占到过半点便宜,反而傻兮兮地冲到前头为她冲撞王后,两人异地而处,换了夏柠自己,她自问是做不到这些的,但祈简却能毫不犹豫在王后面前为她出头。
她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或许是她所处的环境让她天然便没有安全感,亦或是袁家那十几年的生活,到底在她生命中留下了印迹,她自从知道这个世界是部国漫以来,时时刻刻便想着为自己考虑,为自己找到一条安稳的退路,待人也多了几分敷衍和应付,将自己的真心全然束之高阁。
可今天看着祈简为自己受伤躺在这里,她头回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多拿出点诚意出来,真切一点地感受这个世界的一切,祈简的经历不比自己曲折吗?他父亲杀了母系一国,母亲早逝,跟父亲闹翻逃离故国,在赵国寄人篱下,他的处境其实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可他仍然愿意在她受到训斥时,在她受到委屈时挺身而出,以自己卑微的琴师身份挡在她面前。
其实仔细想想,她还真的还挺喜欢他的,头回见面就被他惊艳到了,甚至在他还只是一个二次元动漫人物时,她就已经很喜欢他了,见了真人更是如此,他相貌俊美,声线魅人,几乎完全长在了她的审美上。
更重要的是,他挡在她前面为她冲撞王后时,她真的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这种感觉跟他的外貌身份给她的冲击完全不同,却也更叫人心生迷恋。
夏柠看着祈简的睡颜罕见地有些伤感,她自厌了会儿,反思了自己过往的种种行为,但最终还是无奈发现,或许是天性所使,她即便觉得自己不如祈简有勇气,却也并不打算改变自己。
她到底还是更喜欢给自己留够充足的余地,至于祈简,他若是真心待她,她自然也会有所回馈,毕竟她是真的蛮喜欢他。
身份高贵又落魄的公子简。
她手指虚虚在他脸上轮廓描摹,外面小云突然“啊”的喊了一声,夏柠一惊,手下一个不小心便戳了他一下。
祈简正睡着脸上被戳了一下,他眉头微皱,眨了眨眼睛,眸中惺忪的睡意还看得分明,夏柠下意识小声哄了他一句:“没事儿,你睡吧,乖乖睡。”
祈简神志还未清醒,眨了两下眼睛也未看清眼前是谁,但那温柔的轻哄声却让他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只是眼睛刚阖上,他恍然意识到不对,刚才是谁在哄他?还让他乖乖睡?
他猛地睁开眼睛,夏柠伸出半截的手停在了空中,她刚觉得他听话闭眼的样子蛮乖的,还想摸摸他的头发哄哄他呢,怎料刚伸出手,他便忽然清醒过来。
夏柠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祈简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女郎,两人四目相对,一人尬笑,一人懵然。
“昭宁?”祈简神志终于清楚了些,他躺在那里看她到底视线受阻,于是想坐起身来,可他忘了自己没穿上衣,刚撑着身子动了一下,披在背上的白纱便掉落在地上。
这下,他整个上身完□□露在夏柠眼前,他自己也终于意识到这点,而夏柠毫不回避落在他前胸后背的眼神同样提醒了他,他现在没穿衣服。
“可否劳烦公主转身?”祈简内心羞窘,面上却努力维持镇定。
夏柠心里正暗自评价祈简的身材,她还在夸呢,他果然是建模师偏爱的角色,瞧瞧这身材,标准的宽肩窄腰,明明穿上衣服削瘦俊美,可脱了衣服,他肤色虽如白玉,但腰上和胸腹间肌肉紧实,线条感一目了然,就连后背和肩颈处的肌肉线条都格外完美,整个人虽瘦不柴。
看得人想上手亲自摸上两把。
“啊?”夏柠声音微扬,似乎带着些疑惑,继而恍然般的轻声“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竟然光明正大盯着祈简的裸身看,她目光流连一下,面色微红转过身去。
唉,只裸着上身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下身也裸着,干嘛不让人看,这样的身材简直像艺术品一样完美。
祈简见夏柠转头,立刻坐起身将一旁的外袍披上,他本还想将腰带束好,可夏柠却道:“先生不必跟我客气,我刚才已经看过了你背上的伤,该是刚抹了药不久,药膏还没干,先生若要穿衣,只松松穿件外袍就好,免得将药膏蹭了去。”
她身子依然背对着他,袅娜纤然地站在离榻不远的地方,清甜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让他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她说她刚才看了他背后的伤?祈简想象她揭开白纱目光在他背上逡巡的模样,莫名背上发痒,心上也发痒。
夏柠转过身的时候,见他果然听她的话只松松穿了件外袍,她欣慰地看着他笑,几乎想出声表扬他真乖。
祈简看着她的表情和她眼中笑意,突然想起刚才哄着自己乖乖睡的声音,原来是她,她刚才竟然像哄孩子一样在榻边哄他睡觉,他想到这里,脸上有些羞恼,但又不自觉心情雀跃起来。
除了母亲幼时总轻言细语哄他睡觉,她还是第一个在他面前如此作为的人。
“先生背上的伤还很疼吗?我瞧着那些伤痕全都淤肿了起来。”
祈简当然是疼的,但当着女郎的面,尤其她这么关切地看着他,眸中的担心和愧疚一览无余,他只能安慰她道:“没事,昨日疼了一阵,今日抹了药已经好多了,不是什么大事,公主不必太过担心。”
夏柠:“这就好,先生这几日一定要多卧床休息,我昨日已跟父王解释了此事,他知道先生受了无妄之灾,以后这样的事情,定不会再让先生受我连累。
还有,先生这几日要喝药汤,我那里有父王之前赏赐的野蜂蜜,这回也给先生一并拿了过来,先生若喝了药嫌苦,便用蜜解解味吧。”
说着,她又想起来一项,叮嘱祈简道:“这几天先生不要吃些油腻辛辣的东西,茱萸这类的佐料不要加到饭里,回头得跟云石交代一下,鱼虾之类的海物也不能吃,会影响伤口愈合。”
祈简听她桩桩件件都跟他交待清楚,不由就笑,“公主说的极是,我一定仔细遵照公主的嘱咐,不该吃的一律不碰。”
夏柠对他积极配合的态度满意极了,又跟他叮嘱了些零零碎碎的小细节,祈简心里越发畅快,很喜欢这种她事事为他考虑的感觉,就像是妻子不厌其烦地叮嘱丈夫一样,琐碎又令人向往。
不过说到最后,夏柠却说自己要出宫小住几天,祈简心里登时不高兴了,她出宫小住,岂不是留他一人在宫里?
他要收回刚在心里暗自夸她的话,她可真是个没良心的女郎,只看了他一次,便要出宫快活了,全然不顾他还受着伤。
祈简脸上虽还带笑,心里却早已不虞起来,看夏柠的眼神也颇有些不善,他不是乐于奉献的傻子,自己付出多少,便想要别人回报他多少,即便得不到同等的回报,至少也不能相差太多。
夏柠此番作为,倒像是给他一刀之前喂他吃了口糖,这样敷衍潦草的态度,他可不喜欢。
心里纵然已经气极,祈简面上仍温和地问她:“公主出宫几天?这回总算是可以好好陪陪家人了。”
夏柠没察觉到他的变化,还径自高兴道:“父王许我出宫十天,眼下宫外正是初夏好时候,我还想去王畿附近走走看看,上回从宛城回王都时,行程太过匆忙,都未来得及好好欣赏一下沿途风景。”
好啊,竟然已经想好怎么玩了,祈简心里更气,她果然没有良心,看到他这副样子,她竟也能心安理得地出去游玩?
“咳咳咳”,他突然咳嗽一阵,面上一副忍痛的表情,夏柠赶紧过来扶着他,神情紧张地问道:“先生可是又不舒服了?要不要再去榻上躺着?”
祈简深呼了口气,故作无事地跟夏柠说:“只是后背一时刺痛罢了,扯着喉咙一阵痛痒,没事儿,这就是一阵阵的。”
夏柠却不放心,催促他到榻上坐下,而后颇有些烦恼和担忧地看着他:“先生伤势看来还很严重,会不会伤了内腑,巫医有说过这个吗?不然怎么突然就咳了起来?”
祈简摇摇头,一脸无辜虚弱地看她,“该不会伤到内腑吧,巫医还真没说这个。”
夏柠听了这话很是担忧,还想让云石去找巫医过来再为祈简诊治一遍,她愁闷地看着祈简,又叹了一句。
“我本来还想出宫后去二哥府上,让二哥进宫找父王说情,让先生也出宫小住几日散心,届时,我便能和先生在宫外见面了,或许等先生伤好一点,我们还能同去王畿赏景,可先生若是伤了内腑,还是在宫里好生静养的好,就先不要出宫了。”
夏柠这话刚一落地,祈简浅笑的面容顿时一僵,他诧异地看向夏柠,她却还在犹自苦恼担忧,既怕他真的伤到了内腑,又可惜他不能一起出宫。
“公主说让二公子接我出宫,在他府上静养几日?”祈简又向她确定一遍。
夏柠点头,“是啊,我都想好的了,昨日跟父王求着出宫时,就想好了让二哥来接先生出宫,二哥为人豪爽,又跟先生是好友,住在他府上养伤,或许先生心情会好一些,这样我出宫了,也能去二哥府上拜访先生。
只是这事不能由我在父王面前开口,二哥是最好的人选,他曾在先生进宫时托父王照看先生,可先生却在宫里受了刑罚,父王面对二哥,定然是心虚的,那时,他说想接你出宫小住养伤,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
祈简听了夏柠这话,当即笃定她确实是一早便计划好了的,不然不可能想的这样周到,可他方才却误会她了,还聪明反被聪明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让她误以为他伤势严重不好移动。
他心里有些尴尬,又觉得自己刚刚那样想她实属不该,她分明还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可爱女郎,出宫还不忘想着他,替他将所有事情都考虑到了。
于是只能找补道:“公主,我伤势无事,方才应该只是后背抽痛一下扯着了,跟脏腑关系不大,我脏腑并未感觉到疼痛,昨日巫医也说没有伤到筋骨,将养几天想必就能好些了。”
夏柠却还有些不相信,问了句“真的?”
祈简点头,又肯定地说自己真的没感觉到脏腑有异样。
夏柠终于松了口气,若祈简真的脏腑受伤,她这次可就真的过不去了,眼下的医疗条件又不是现代,巫医虽然有些机巧,但还有大把的病症,他们也束手无策,要是祈简真的脏腑受损,这多半会影响到他之后的健康甚至寿命,这代价对他来说太大了。
“那出宫之事先生愿意吗?这只是我的设想,若先生想留在宫中静养,自然也可以的,我到时让人交代乐室那边,让他们不要来打扰你。”
祈简故作淡然:“本来我觉得留在宫里也好,但公主方才一说宫外的初夏之景,倒勾起了我的遐想,我进宫时日也不短了,还真想去宫外转转。”
夏柠:“那我出宫后就去找二哥,让他进宫安排此事!”
祈简目的达成,心头泛上期待,“那便多谢公主为我费心了。”
夏柠当然不用他谢她,这本就是她应该做的,又陪着祈简坐了一会儿,考虑到不能影响他休息,她很快就带着小云离开了。
临走时还不忘跟云石叮嘱一声,让他再找巫医帮祈简看看,看他内腑到底有没有受损。
夏柠看望过祈简,又去跟纪王辞行,毕竟她得以出宫小住是因为纪王发话的缘故,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纪王将御前巡守的几位侍卫派给了她,还叮嘱她在宫外注意安全好好散心,夏柠自觉她进宫以来纪王对她还算不错,便在临走前将他逗得眉开眼笑,尤其是讲了几个笑话后,纪王笑得捧腹不已,惹得驻守的侍卫都好奇地看过来。
从阳泉宫出来,她犹豫要不要在出宫前跟平娘打声招呼,毕竟往常都是两人一道出宫,这次她独自一人,虽然事出有因,但到底撇下平娘不好,但该如何跟她解释这次事情,还真叫人无从开口。
踌躇了会儿,她终于还是只让宫人去平娘那里走了一趟,至于理由,她也懒得寻了,只说有事得王上允准出宫几日。
再者平娘过不了几日也该出宫了,她没必要在这个上多做纠结。
将宫中所有事情处理完后,夏柠吃过午食才带着一应从人侍卫出宫,昨日才下过雨,今日午后端是晴空万里天际湛蓝,树梢枝头的鸟儿藏在翠绿的枝叶里叽喳个不停,夏柠揭开车帘,外面炙热的阳光立刻倾泄进来,虽还没到盛夏,夏日午后的慵懒适意却隐见端倪。
想到就要跟阿娘安奴长住几日,她心里不由雀跃几分,连带着看见路边的野花野草也觉可爱。
车马一路畅行通过宫城大门,缓行一段距离后驶入街市,虽是午后,太阳晒在路上有些热烈,但外面街道上喧嚷热闹的气氛却仍未有分毫消减。
夏柠注意到,外面席地摆摊的商贩将东西摆在路边,本人却机灵地坐在街道两边商铺的房檐底下躲太阳,远远看见有人在摊前驻足,才大声招呼一声跑过来,街边拐角处的大槐树下,因能避着暑热,也有好些人在那里占了地方。
今日车上没有平娘,夏柠索性随着自己的心意让车马停了下来,她戴好几乎垂到脚踝的幕离和小云下了车,想在街市走走转转体验一下这跟宫城截然不同的自由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