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气, 既疏淡了春日的料峭,也没有盛夏的躁郁,风和日丽, 天空碧蓝,院里的花枝藤蔓随风轻轻摇曳, 飞虫蜜蜂嗡然乱舞,置身其中的郎君却不为所动,利落干脆地剪碎了一地花枝。
云石送完朝华回来时, 正看到这一幕。
“公子不难受了?”他明知故问。
祈简斜瞥他一眼, 手下动作不停, 问道:“怎么这么久?送个人而已, 难不成你将人送回宫了?”
云石无语片刻, 是他嘴贱了, 偏想撩拨公子一句,可不是他说, 自家公子这张嘴,还真是半点亏都不吃。
他有时候真想给他缝起来,有这么说话的吗?在人家昭宁公主面前, 说话那是语气温雅句句体贴,可到了他这里, 就装也懒得装一下,阴阳怪气是常有的事儿。
好在他这个做侍从的心地宽广,不跟他一般计较。
“我将朝华公主送到乐室殿外而已,还不是公子你装病, 不然也轮不到我去送人, 不过公子, 朝华公主只见过你一面就找来了这里, 我观她今日言行,好似也是倾心公子。”
祈简听完挑眉看他,“然后呢?”
云石走近他,脸上神情有些兴奋,“公子,我们可以利用她进入后宫啊,朝华是王后嫡女,后宫的黄门寺人谁不捧着她,若公子借口跟她直言,她必不会拒绝公子!”
这倒也是,朝华的身份便利,的确可利用一二。
祈简之前想过利用昭宁进入后宫,可这样的想法只在心头转了转,便被他压了下去,在他看来,昭宁虽为公主,可她在后宫中的一举一动还要受王后辖制,若堂而皇之地安排一个外男进入后宫,恐怕会引来王后注目,这对她不是好事。
他本想走的是纪王和巫医那边的路子,后宫中,除了纪王明旨晓谕以外,只有诸位王子和巫医可以出入后宫。
前两日他起烧时正好搭上了宫中巫医,因他对巫术医术都略知一二,所以跟巫医相谈甚欢,云石在旁造势,向巫医暗示他的琴音有清神宁心,解郁抑躁之效,纪王就是佐证,宫中谁人不知纪王几乎日日召他到阳泉宫伴驾,靠着他的琴音纾解心情。
这样一番暗示,是因为宫中线人报给他说纪王后宫中有位姓江的美人,这位江美人自生下纪王幼子后便成日心情郁郁,眼下似乎已经犯了癔症,巫医为其诊疗多次都未见成效,所以祈简想利用这位江美人的病由,以此借辅助巫医诊疗为由进入后宫。
为了此事,他最近几乎日日让云石往巫医处跑,巫医也已经在思忖此事,不过云石提议的利用朝华一事,倒也还算可行。
“先等等巫医那边的消息,若他迟迟不提此事,再试着走朝华那边的路子。”
祈简作出决断,云石自然无不应许,但想起刚才乐室殿中那些人看他时不可名状的目光,他不由跟祈简提醒道:“公子,自进宫以来,昭宁公主来乐室找您的次数不少,如今又多了个朝华公主,我今日送人出去,乐室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都透着异样,要是再这样下去,恐会生出闲话来的。”
想想也是,祈简一个宫廷乐师,琴艺高超受纪王待见还算说得过去,可宫中统共三位公主,两位公主都为了他找来乐室,这样的情况,让人不想多也难。
尤其祈简生得俊美逼人,两位公主又正值青春年少,这样频频往来,自然让人想入非非。
“私下他们愿意说就说吧,左右两位公主的闲话,他们除了私下说说,也不敢将话传到外面,重要的是先找到巫神令。”
说到巫神令,云石又有疑惑,他看向祈简,接过他手中的剪刀,“公子,您确定巫神令在纪王后宫?纪王看着对此一无所知。”
且自周王朝崩解后,巫神令失传已久,要说落到王室男子手中倒也情有可原,可那样一个小令牌,怎么会落入后宫之中。
拥有它的主人,又是否知道那块令牌的神异之处。
祈简看他一眼,语气毫无犹疑,“神令确实不在前殿各处,只要它还在纪宫,那就只能在后宫某处地方。”
且神令在手,也不是谁都能够驭使它的,不然神令不至于沉寂那么些年,知道的人寥寥。
据他所知,只有身具神巫血脉的人,才能真正唤醒其中的巫神之力为己所用,当年的周王室,之所以能统御诸国,神令所起的作用非同一般,周王室自来便身具神巫血脉,所以才历经数百年不倒。
而最后一任周天子,他的身世传闻也颇有古怪,祈简在寻找巫神令下落时让人专门调查过此事,原先周宫中那些宫人遭难后所剩无几,但他们的后代里,却有些还能说出当年之事,当然,这些消息驳杂混乱真假难辨,但多少也能从中获知些不一样的线索。
尤其是最后一任周天子的身世。
周宫中一直有秘闻流传,说周天子其实是他的母妃昇夫人和宫中一巡守的将领所生,但昇夫人当时颇得前任天子恩宠,天子其他诸子又死的死,亡的亡,王室嫡脉所剩无几,后来天子病重,昇夫人便联合朝中权贵,将她的儿子,也就是最后一任周天子扶上帝位。
也就是在这之后,种种传言甚嚣尘上,加之周天子继位后行为怪诞荒淫,朝野内外贤臣忠良深受其害,民众亦对他深恨于心。
且他在王室祭礼上,再也没将巫神令拿出来过,于是诸国传言并起,当然,其中大多是各国诸侯借题发挥,想要从日暮西山的周朝身上撕掳利益,但不可否认的是,把柄和空子是周天子自己送到各国诸侯手上的。
之后的事情走向果然不出所料,周天子身死,周王朝覆灭,诸侯国并起,如今几国还在为利益纠葛你来我往征战不休,而祈简之所以怀疑周天子身世,就是因为巫神令,若周天子真是周室血脉,那他应该能驭使巫神令,这样的话,诸国的反叛不会来得那么不可阻挡。
可偏偏自他继位,巫神令便再未现世,由不得人不怀疑。
当年周室鼎盛之时,之所以召神巫铸神令,便是想保周室代代昌茂,而神巫之所以愿意出人出力,是因为周王室先祖便具神巫血脉,周室代代更是如此。
而祈简,少有人知,他的母妃一脉,尤其他的外祖母一脉,自古也有神巫血脉,所以他才会对巫神令有所感应,多年来一直想方设法打探神令下落,因这块神令,放在旁人手上,或许只是摆设,可到了他的手中,却能真的发挥效用。
当然,这世上所剩的神巫后裔寥寥无几,陈国覆灭之时,祈简外祖母一脉尽数断绝,他所知的神巫后裔除了他和亲弟祈连之外,还未找到旁人。
但当世一些本领高超的大巫,或许也有办法驭使神令,如商巫之流,所以祈简才想在众人之前找到此物,好占得先机。
云石对有关巫神令的事情所知不全,他只知道这个东西对自家公子非常重要,且其中蕴含着神异的力量,至于其他种种,他一概不知。
既然公子笃定神令就在纪王后宫,但愿他们能早日找到此物。
“公子,阿久那边传来消息,赵国大军已逼近邹国王城,邹国权贵世族纷纷外逃,康先生和临远也已经离开邹地,他们一路收拢流民,眼下正装作运奴的商贩一路前往燕国。”
“真的?先生真的已经离开邹国?”祈简心神顿时一振。
云石就笑:“临远好不容易才劝动他的,如果不出意外,他们眼下应该已经进入燕地。”
“那就好!那就好!”祈简心里总算放下一桩心事,康先生这些年流转诸国,一直为他敛财敛才,邹国逢难,世家流亡王族落魄之下,定然有利可循,可战火之中,到底危机重重,还是早日离开那个是非之地的好。
“但是公子,听临远的意思,康先生知道公子正在纪国,他也想来纪国一趟。”
祈简却严词拒绝:“不,去信给临远,让先生在燕国将我的贵族身份做实,眼下燕地的屯兵已有三万之数,一个名正言顺的燕地贵族身份,才能立山为寨,将这些人转到明面,多亏燕王对下面各夷掌管疏落,我们才能有机可乘。”
纪国最重要的事就是巫神令一事,这事他可以自己解决,至于纪国其他的东西,对他价值不大,纪国矿城出产的矿石,阿久早就从中连线分批购入将其送往燕地,所以康先生来纪地,实在没什么必要。
且赵国攻下邹国之后,最好捏的软柿子就是纪国,他们实在没必要在纪地多花心思,等着在赵王之后捡食吃岂不更加省事。
倒是燕国,如今他的大半势力都在燕国,那里才是需要费心经营的地方。
云石点头记下祈简嘱咐,不忘提醒他一句:“公子,按照赵军在邹国推进的速度,我们最迟再过三四个月,便要启程回赵都了,您这边……”
祈简明白云石话里的意思,默然片刻,回了声“我自有分寸”,接着便提醒云石去取午食。
云石转身出去的时候耸了耸肩,虽然公子不会承认,但他看得出来,公子最近在这纪宫,颇有些乐不思归的感觉了。
或许远离了赵国那一应熟悉的人和事,公子在纪国以琴师的身份度日很是清净,再加上昭宁公主的存在,他在纪国的状态可比在赵国轻松许多,连许久未见的一些小脾气小矫情都冒出来了,云石当然也想公子能多过些轻快的日子,但赵王多疑,他们最好是在赵邹之战结束前赶回赵都。
不知不觉到了正午时分,太阳照在身上已经有些发烫,夏柠撑腮靠在窗边眺望远处,心神却一直放空,今日从祈简那里回来,她便一直思索一个问题:纪国有什么是祈简想要得到的,或是他想在纪宫达成什么目的。
在确认了他的身份后,她再回过头思忖他进入纪宫的种种,越发可以确定,他之所以能进入纪宫,不是她或者夏玉稼在纪王面前的推荐,而是他自己想要进来,她相信,即便没有她在其中插上一手,祈简最终还是会用自己的办法成功进来。
所以,他一个越国公子,不远万里从赵国跑到纪国来,甚至跑到纪王宫里来,是为了什么呢?
他平日跟纪王接触最多,可除了为纪王抚琴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动作,至于他进宫以来的种种,夏柠虽不说知道得一清二楚,但纪王宫中确实没发生过什么离奇之事。
这就奇怪了,纪宫中有什么是值得他隐姓埋名也要追寻或达成的?
夏柠苦思许久,始终不得其解。
正想着,小云突然拿着一块令牌走了进来,“公主!匣子里这块黑漆漆的令牌您还要吗?”
夏柠转头看向她,待看清了她手中拿着的令牌后,赶紧起身走过去,“这个留着!”说着便将令牌接过,一副珍而重之的样子。
啊?小云惊讶一瞬,她刚收拾屋里的玉饰匣子,正好在最底下看到这块令牌,她还觉得这块牌子古古怪怪的,以为是谁误放进去的,想将这处理掉呢。
好在问了公主一声,不然就闯下大祸了,想不到公主竟这么看中这块牌子。
夏柠却不清楚小云心里的想法,此刻将这块神令拿在手中,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上面的玄色浅淡了些许,但是仔细看看,又好似没有变化。
这块“天工”出品的巫神令,在国漫中倒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可夏柠再次将其拿在手上,还是没有发现其中玄机。
想起以前看过的小说电视,她突然想到了滴血的方法,很多小说里主角拿到个宝物,总是将血滴在上面,那东西才会有所反应,所以,这神令是不是也需要她滴上几滴血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来了精神,将小云打发出去后,她将一块陶壶在地上磕破,然后咬咬牙,拿起尖锐的一块碎片在自己手指上划了一下,许是怕用力不够还要来第二次,夏柠这一下划得挺狠,倏忽间手指便冒出了血珠,她不敢犹豫,赶紧将神令接在下面。
眼看着血滴一滴滴落在神令上,可令她失望的是,血滴完全没有要浸入神令的趋势,反而一滴滴浮在神令表面,一看就让人不抱幻想。
所以滴血的法子是没用了,夏柠指尖一阵阵抽痛,心里失望极了。
白受罪了,还浪费了她这么多血,她丧气地将神令扔在桌上,神色闷闷然。
天工为什么不在《溯流》第一季将神令的用法说清楚,半遮半掩神神秘秘的,害得她只知道这是个好东西,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发挥它的效用。
夏柠这边气苦不已,朝华的侍女从人们却也跟她此时的心情一样。
从公主改念去探望那个琴师开始,到公主回宫后笑得一脸痴然,这些种种迹象,都预示着他们要倒霉了。
没错,是他们这些伺候她的人要倒霉了。
尤其听到公主打算第二日继续去寻琴师陈简时,几位伺候她的侍女寺人面面相觑,心中俱是惊吓不已。
公主有了喜欢的人,高兴开心盼望着天天见到他,这当然没错,错的是那人身份低微,只是个琴师而已,若是他们明知此事却不阻拦,也不汇报给王后知道的话,万一此事闹大,影响到公主名节,只怕他们就要因此殒命了。
可若是立时便向王后汇报公主爱慕那位琴师的事,只怕公主也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这样两相为难之下,他们怎能不气苦。
于是趁着朝华午歇之际,几位侍女寺人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想要寻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大家都满脸愁苦的模样,其中一位黄衫侍女更是忍不住抱怨:“公主可真会给人出难题,她不是都跟赵国的公子定了亲事,如今惦记上一个宫廷乐师算是怎么回事?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咱们一个个的,可就都没了活路!”
另一位寺人也不由应声:“谁说不是呢,公主该不会忘了她还有婚约在身吧?便是那琴师生得再好看,可他身份卑贱,哪里比得上赵王之子。”
其他几人几乎也是同样的想法,可抱怨这些都没用,重要的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要是任由公主这样任性妄为下去,她自己当然没事,充其量被王后骂上一顿,他们这些人,赔进去的可是性命。
虽说他们身份低微,可便是再低微的生命,也想努力活着啊。
于是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出谋划策,在种种提议都被否定之后,那位最开始抱怨的黄衫侍女突然想起夏柠来,她脸上一喜,立时出声道:“你们可别忘了昭宁公主!”
其他几人一脸莫名地看向她,他们不是在说自家公主吗?怎么扯到了昭宁公主身上。
眼看几位同伴都没能领会她的意思,那位黄衫侍女便跟她们解释:“不止我们公主,昭宁公主据说去乐室的次数更多,跟那位琴师交往也更频繁,我们不能在王后面前说朝华公主爱慕那位琴师,不然公主饶不了咱们。
但我们可以拿昭宁公主当作借口,跟丹奴姐姐汇报一声,就说昭宁公主最近跟一个宫中琴师走得太近了,宫中已经有不堪的流言传出,这样顺理成章地,王后就会敲打昭宁公主和那位琴师,这样一来,咱们公主多半也会被震慑到的。”
便是朝华还不死心,那位琴师也不敢放任她再接近他,除非他不要命了。
这么一来,就能把他们这些人摘出去了,他们既没有找王后告自家公主的状,还阻断了公主和那位琴师之间的来往,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当然,倒霉的人也是有的,但是他们也只能对不起昭宁公主和那位琴师了。
说干就干,担心再拖下去会有变数,下午的时候,趁着朝华公主在王后殿中请安的时机,黄衫侍女找机会跟丹奴说了这事。
丹奴听得一脸惊讶,追问一句:“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所以想跟姐姐您说一声,”侍女语气笃定。
“行,我知道的,这事我会报给王后知晓。”
得了丹奴的准话后,黄衫侍女心中一喜,连忙退了下去。
丹奴却是心中思索起来,最近赵邹之间的战事弄得三公子和阴家忙成一片,王后出自阴家,该有的政治嗅觉还是有的,所以她最近也在为赵邹之间的战事挂心,毕竟赵国若平了邹国,以后可就跟纪国成为邻国了。
而她的儿子将是下一任纪王,她如何能不为此事忧心。
心思在前朝放得多了,后宫中又没人兴风作浪,难免就关注少了些,没成想这样疏忽之下,本应重点关注的夏柠竟然跟一个琴师走得近了。
这事可不能由着,丹奴心里打算着,等朝华带着一应从人侍女离开之后,便进殿跟王后汇报了这个消息。
纪王后陡然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惊,她看着丹奴,“你是说昭宁喜欢上一个宫廷乐师?”
丹奴:“这还不能确定,不过昭宁公主近日确实跟那个叫做陈简的琴师走得近,宫中盛传此人相貌极其俊美,与昭宁公主站在一起也不输分毫。”
王后听了这话,想到昭宁那副惊人的美貌,能跟昭宁站在一起容貌不逊于她的男人,可想而知那是怎样一个人了。
“可是王上最近时常召见的那位琴师?”她突然想起纪王最近也常召一位俊逸的琴师为他抚琴。
丹奴点头,正是那人。
“这人的来历你清楚吗?”王后又问。
丹奴对此倒略有耳闻,“这琴师名为陈简,原先似乎是二公子府上的琴客,后来不知怎么的,也许是二公子引荐,他便进了宫里,听说他琴艺高超,长得极好,连王上也对他甚是喜爱,几乎天天都召他去阳泉宫伴驾,宫中好些侍女也对他颇有好感。”
这人本事倒是不小,王后心里暗想,还能勾得昭宁都动了凡心。
不过算算年纪,女郎也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了,不过她留着夏柠还有用,在嫁去赵国之前,她的名声可不能坏,于是她吩咐丹奴,宫中要是有关于两人的风言风语,让她及时压下去。
除此之外,她在思忖自己是否给了夏柠太多宽容,看来是时候敲打她一下了,不然,她要是真坏了事,可就来不及了。
不过既然都被认回王室,从一个舞姬之女蜕变成一国王上之女,竟然还和一介卑微的琴师混在一起,烂泥果然扶不上墙!
“这样,明日让昭宁来我这里一趟,还有那个琴师,也一并让人叫过来,我倒要看看,那人到底是生了怎样一张脸,竟然让昭宁这样的美人都为之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