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谈判会场被布置十分隆重, 双方人马分坐在暗红色的长条桌两边。
为了第一个来本市询问入驻的外商,领导层就像宫里对待怀孕的皇后娘娘一样小心伺候着。
生怕她腹中的嫡皇子掉了。
连桌上摆的都是他们觉得最能表示待客诚意的可口可乐。
临开始前,安夏提出本市近郊也出产名茶, 茶叶自古就是对外贸易品,可见外国人是能喝茶的,不如给他们喝茶。
如果喝得满意,他们还要买茶叶回去送人呢。
他们会送礼的人, 也是有身份的, 万一送到了什么大人物的心上, 一口气把咱们市的茶叶也都包了。
那岂不是双赢?
咱们赢了一次又赢一次?
给可口可乐打广告有什么意思, 美国佬又不给咱们广告费。
大领导一琢磨有道理,不过还是保留了可乐,每位外商桌上都摆着一杯茶一听可乐。
大领导表扬道:“你很有想法嘛。”
安夏假装谦虚:“那也得是九厂的领导们给机会,才能让我在实践中锻炼,不然,我这么年轻, 大学才刚毕业,能懂什么销售。”
其实安夏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可乐茶叶,只不过是找个由头, 表现一下。
让大领导觉得她的思路有道理,后面她再搞出什么妖蛾子,大领导也会先迪化一下, 想想她这么做是不是必有深意。
谈判正式开始, 法方派出的代表团已经在国内转了好几圈了, 见惯了各地像迎神仙下降似的盼着他们, 对招商引资领导们那堆灿烂的笑脸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唯一吸引他们的是那块牡丹厂送来的样品布料。
找了好几天之后, 他们在发现终于在大陆找到一模一样的布料, 第一反应是欣喜若狂。
团内所有人的一致态度就是:“就在这建厂了!”
但是不能表现出来。
谁先动心谁先输。
这一点不仅适用于爱情拉扯,还适用于一切需要博弈的场景。
本地负责招商引资的人太想完成业绩了,恨不得倒贴钱也要把外商拉过来。
虽然大领导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到底身份在那里,讲究脸面。
进门之前,他让其他人先不要说话。
“这次主要谈判目的是牡丹厂的面料供给价格,就由小陈和小安两位主谈,其他人先听,在合适的时候再给小陈和小安支持。”
于是,现在双方都努力保持着高贵冷艳的外表。
对面的主谈代表保罗,也是该公司未来的驻华分公司总经理,公司一把手。
经过了昨天的对方步步退让的谈判,保罗心生轻蔑,他甚至认为今天肯定就能拿到一个令他非常满意的成果。
他对新替换来的安夏就点了点头,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保罗开门见山:“昨天回去之后,我们把贵方的意见传达给了总部,老板表示采购价格不能高于我方昨天坚持的价格。”
翻译尽职尽责的把话翻译给中方代表听。
昨天,牡丹厂给出的报价是三十元一米。
保罗直接给砍到了十元一米。
他的理由非常充分:“虽然日本开出的价格差不多也是三十元一米,但是,他们工人的工资跟你们工人的工资完全不一样,我们离开日本,就是为了更便宜的价格,如果价格一样,那我们何必劳师动众把服装厂搬到大陆来。”
安夏笑道:“工人的工资确实是布料成本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十块钱大大低于我们的成本价,我们无法做到。”
保罗这边准备充分:“我们对原材料市场也做了充分的调查,现在用来纺织我们所需布料的尼龙与棉花的价格稳定,连续几年只有1%左右的小波动,我们已经计算过,根据贵国的人工工资和现在的原料价格,这个定价非常合理。”
安夏摇头:“纺布,不是一个人坐在一堆棉花和尼龙里,就能变成贵方想要的布料了,不然贵方怎么挑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合意的布,反而想去深市办厂,只因为那里进口布料便宜呢?”
她顿了顿,补充道:“深市进口货物确实省事,不过那些布,到底还是得飘洋过海。虽说我国与日本不过一海之隔,太平洋也确实很太平,但是稍微遇到个台风,迟两三天到港是正常的事情。”
“还有日元汇率,自广场协议到现在才三年,日元已经涨了110%,从现在的国际情况下,它只会再涨,绝不会跌。
就算涨幅没那么快,涨个100%,三十块钱也变六十块钱了,还要加上运费,还有说不定忽然就加关税了呢?国际形势谁说得准。”
安夏当年跟人竞争立项的时候,没少挑过别人项目里的刺,在这方面,她绝对专业。
几句话下来,保罗就发现安夏跟昨天坐在这里的人都不一样,她气势十足,对各项数据了如指掌。
但是保罗相信,最后的赢家一定是他。
因为他知道大陆各个省市现在都迫切地期待外商进驻。
已经有好几个公司不仅获得了税务、通关手续、基础建设上的支持,许多原材料更是白菜价似的卖。
有这么多成功案例在前,他总不能拿个跟日本一样的原材料价格回去,这太丢脸了。
何况,保罗确定自己的情报不会错,中日两国的工人工资差了好几倍,日本卖出来三十块钱,在这边给十块钱已经算心慈手软了。
他坚信,中方只是摆一个虚架子,不想认输的那么快。
毕竟是个好面子的民族。
只要吓一吓,一定就能砍到他想要的价格。
于是,保罗的态度变得强硬了起来:“贵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产这种面料的?也是从日本拿到的技术吧,买回来应该花了不少钱。
贵国现在的服装市场并不需要这种高档面料,如果我公司不收购,贵厂的这笔投资要收回来,恐怕需要很长时间。”
安夏听得想笑,保罗的意思就是“你的货这么贵,除了我,没别人要。”
这不就是PUA吗?
在我安夏面前玩这一套,你还早的很呢。
保罗继续说:“我去过深市,他们开出的价格,非常优厚。
如果贵厂不愿意降价,那我们也只好在深市建厂,面料不是问题,我们公司除了生产这种特定面料的服装之外,也有其他的业务。”
一听说外商要跑,这边负责招商的领导急了,转头看着安夏,压低声音说:“小安同志,既然是谈判,就不要卡得这么死嘛,既然保罗先生这边很有诚意,咱们是不是也应该拿出点诚意来?”
这一段翻译没有翻译成法语,但是安夏敏锐地注意到保罗的表情变了变。
那是一种努力忍着,但又有点忍不住的得意。
他听得懂中文。
安夏笑着对大领导说:“都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大家都有点累,不如休息一下吧?”
大领导点点头,宣布休息十分钟。
然后中方代表们进入休息室。
一关上门,那位着急的领导就开口:“你怎么一点都没有让呢?他们就是因为日本的价格太贵,才会考虑到我们这边建厂。
要是你卖得跟日本一样贵,他们来我们这里干什么,留在原地还省点钱呢!
你这哪是谈判,根本就是做的霸王生意,就是存心不跟人家谈!”
安夏微笑道:“您别急呀,就算是菜场买菜,也要两分三分的争争夺夺,最后再来个抹零呢。
您放心,他们呀,绝对跑不了。”
经过刚才的那一场,大领导也有点担心,他本来以为安夏说的一点小技巧,只不过是稍微意思意思,稍微施点压就算了。
但是看安夏现在的意思,她是真的一步都不打算让啊。
他知道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个个都颇有志气,但是谈生意不是凭志气就能赢的。
如果这次没谈成,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
大领导问道:“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一定会选择我们市建厂?我打听过,深市确实给了他们很大的优惠力度。”
安夏笑道:“因为他们比我们着急多了。”
“别听他刚才说他们还有别的业务,这种POLO衫就是他们的主打产品,境外主流时尚杂志上,他们只做了POLO衫的广告,要是有其他的,他们怎么会不打广告?”
“现在的日元汇率节节攀升,我们哪怕卖跟日本一样的价格,也是我们便宜。”
“就算其他纺织厂如果想要进口同样的日本纺织机,也没那么快,进口二手设备的流程跟进全新设备的不一样,就算工厂现在拿着钱去现买,从额度审批,到采购,再到发货,起码四五个月,法国人等不起。”
“他们不在我们这里建厂,就等着半年喝西北风吧。”
安夏一番话,说得竟是法国人如果不在本市建厂,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举的那些例子,还有逻辑,大领导也觉得非常有道理。
安夏又补充说:“那个叫保罗的,懂中文,我怀疑其他人也懂,要是在谈判中有事的话,写纸条,不要直接说。”
大领导瞪了那个沉不住气的招商领导一眼,对众人说:“记住了,对自己人的话有异议,不要在谈判桌上说,让外国人看笑话!”
“是。”
“好。”
再次回到谈判桌,法国人坚持自己的立场,安夏也坚持自己的要求。
陈勇在一边敲边鼓:“我们厂的产品是在日本技术上又提升的,只收三十,已经很便宜了。”
双方互相往对方脸上甩数据。
互相揭对方的老底,以示“不跟我合作,你只有死路一条”。
法国人拿出最后通牒:“你们要是不按我们说的价格来,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我们现在就走。”
说着,还真的站起来。
那位负责招商的小领导听得心脏病都快要犯了,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安夏扒拉到一边去,拍板决定,十块就十块!
“等一下。”安夏也跟着站起身。
保罗心中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她要让步了。”
招商小领导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她可算是要让步了。”
大领导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点失望:“她说的技巧什么的,也没有用嘛,算了,能谈下来就好。”
安夏笑着说:“您大老远地来一趟不容易,哪能就这么走了?吃顿饭再走啊。既然您是跟我们牡丹厂谈生意,就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到我们的小食堂吃顿便饭。”
保罗:“???”
小领导:“???”
大领导:“???”
大领导到底说话算话,按之前商量好的,配合安夏的各种要求。
把外宾就这么拉到了牡丹厂的食堂门口。
保罗在各地接受过许多宴请,也有许多打着“便饭”的旗号,吃的那叫一个奢华。
他以为,安夏这次请他吃饭,一定也是生猛海鲜,鲍参翅肚的轮着上。
没想到,安夏说话算话,牡丹厂的小食堂二楼有卡座,有些工人喜欢呼朋唤友边吃边聊的,就在这里吃。
在二楼能清楚地看到一楼各个档口的情况。
保罗清楚地看到进入食堂的人流量基本趋于稳定,一批吃完,另一批刚好进来。
陈勇介绍道:“我们这边对人员实行严格管理,吃饭时间也分四个班次排,不会出现中午吃饭的时候无人在岗的情况。”
吃完饭,安夏又带着法国谈判团“散步消食”,第一个散步的地点是车间。
车间里的所有物件都放在规定的地方,就连一把起子都有它固定的位置。
安夏又带他们散步去了开发室,介绍道:
“这里是我们厂特聘的机械研发团队,都是自动化、机械的博士,参加过许多重点研发项目。”
“我之前说,我们的设备是日本设备的升级版,就是因为他们。”
别的不说,那几个戴眼镜的在电脑前坐成一排,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花里胡哨的字母与数字。
陆雪此时穿着一身白大褂,与余化龙并肩站在机械臂前,微微垂着头,认真盯着几个点讨论,与他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完全不同,看着就很靠谱。
发际线严重后移,出现M形发际线的余博士简直就是从业多年的资深教授。
安夏介绍道:“现在我们厂在原本的日本设备上进行改良,生产效率预计会比原来再提高20%到40%。可以保证面料的供给。”
此时,一个年轻女孩跑过来:“安厂长,电话,卢卡斯公司对我们的样品和价格都很满意,他们说……”
安夏赶紧把她拉到旁边,嘀嘀咕咕说了两句。
她又转回来:“不好意思,你们先慢慢逛逛,我去接个电话。”
看着安夏离开的背影,保罗让翻译问陈勇:“你们跟卢卡斯公司接触到哪一步了?”
陈勇哪知道什么卢卡斯公司,他不慌不忙地回答:“应该还没有到发货的那一步,我是负责全厂的总体管理,销售方面的具体工作都由安夏小姐全面把控,除非她有需要我的地方,否则我不会对她的工作进行任何干涉。”
卢卡斯是保罗公司的头号竞争对手,两家都在日本开服装厂,现在又不约而同想搬到大陆来。
卖的产品款式大同小异,用料也基本一样。
以前在日本,有很多家纺织厂可供他们选择面料。
但是现在,找了这么久,也只有牡丹厂一家能提供。
安夏接完电话回去,脸上的笑容阳光灿烂,她对着大领导点了点头,仿佛刚刚的电话里得到了什么期待已久的好消息。
大领导一头雾水,本能地也跟着点了点头。
保罗开始担心,不会是卢卡斯决定在这里建厂了吧?
如果卢卡斯公司抢先,把牡丹厂的面料都包圆,那他们公司就真得从日本进口。
那可就亏大了。
保罗参观过许多大陆的许多纺织厂,对于工人能排整齐的队,厂房干净又卫生并不在乎,只要给半天的时间突击,谁都可以做到。
但是那个研究中心,就很不得了了。
那么多台电脑,还有那么多熟练操作电脑的人,还有那个机械臂,绝对不是临时从什么地方能弄到的。
而且刚才陈勇也介绍了,牡丹厂是依托于九厂,新辟出来的用来做信息化全自动化生产的试点单位。
保罗对这一套非常熟练,所谓试点,就是会倾其所有扶持的那种。
他对牡丹厂看见的一切都深信不疑,主要是安夏和陈勇两人的态度,太稳了,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有一种爱来不来的随意。
他也注意到,自从换上安夏之后,连迫不及待想要签合同的领导们都跟着稳了不少。
难道他们真的有恃无恐?
想到最大威胁卢卡斯,让本来非常坚定的保罗开始动摇。
他对自己说:坚持住!谈判这种事,就是看谁先顶不住压力。
吃饱喝足,双方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了便饭加散步。
安夏与陈勇热情地将保罗一行人送到厂门口。
离车还有五十米。
安夏:“感谢你们来华投资。”
离车还有三十米。
安夏:“很遗憾不能给你们再提供更便宜的价格。”
离车还有二十米。
安夏:“祝你们早日找到更合心意的供货商,最近日元汇率实在涨得不像样,我们本来还想从他们那里买点东西,算下来真不划算,还不如去西德买。”
离车还有五米。
安夏:“我估计应该还会再涨,他们已经有不少纺织厂都不做了,可惜我们这边入关手续太多,想买他们的设备要等几个月,不然我还能再多进一点设备。”
站在车前。
安夏为他拉开车门:“祝您一路顺风。”
一直坐到车上,保罗都不敢相信。
什么?她居然没有留我?!
连一句软话都没说?
这个市的大领导呢,怎么也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上车,开车,离开。
保罗又回想起安夏接完电话后,与大领导那一来一回的点头。
对,一定是卢卡斯公司决定在这办厂了,他们才会这么有恃无恐,才会这么无所谓。
保罗握紧拳头。
送走了保罗,眼看着车不见了,负责招商的小领导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他看着大领导:“走啦!他真的走啦!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我为了能拉到这个外商,我多不容易啊,连宾馆里的被子,我都亲自看着给换了一床新的!房间的卫生我连角落都不放过,生怕得罪了他们。”
小领导心里憋着的那股气,对着安夏一股脑的全都发了出来。
“现在就因为你,把外商给气走了。”
“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啊?菜场买菜还允许讲讲价呢!”
“现在丝绸才四块五一米,你张口就三十,金子做的啊?你哪怕稍微给让一点呢?打个八折,不行九折!也是诚意啊。”
……
周围几个水平差不多的市都已经有外商入驻,虽然只是港商台商,但是可以写在年底工作汇报里了啊!
好不容易拉来了一个正宗外国人,法国巨头,结果,就因为安夏寸步不让,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气得他也顾不得大领导还在跟前,对着安夏一通输出。
“急什么,他不是还没走么。”安夏不慌不忙。
她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真是要把他给气死:“谈判结束了啊!后面他想干什么,都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啦!”
“嗯……如果他要是回来签合同,肯定跟您有关系的呀,要是您不管,那可怎么办呢?”
大领导也觉得安夏非常的不靠谱。
人都走了,还说什么回来签合同?
大领导自恃身份,不会跟安夏计较,他打算第二天把九厂的龚书记叫去,好好谈谈。
九厂的领导有必要管管他们这个分出去的厂,小年轻不懂事,不知天高地厚,老一辈怎么能就真的这么撒手不管呢?
当天晚上,龚书记在家接到大领导的电话,让他明天去一趟市里的办公室,说要聊聊关于他们厂里的情况。
龚书记百思不得其解,九厂是副厅级,由省里直接管辖。
市里的大领导找他干什么?
不过,他想调任到部里,肯定上头也会走访这些基层的领导,对他在任情况进行一个调查。
大领导的评价,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第二天一早,龚书记就赶到大领导办公室,等待召见。
大领导还是那副威严的样子,见到他,示意:“坐。”
“小龚啊,你在九厂干了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了。”
“那你应该知道,当一个管理者多么的不容易。”
“是。”
“年轻人一辈,就算很聪明,很有干劲,也需要慢慢历练,才能成材,才能成为一个合理的管理者。”
“您说的没错。”
龚书记一边应着,一边心里暗想:这到底是哪里出事了?
难道是龚伟捅了什么漏子?
不可能啊,他不就谈判第一天参加了,后面都没去吗?
难道是陈勇?
不会,陈勇这孩子很稳重,老陈也当面教导过他许多,他绝对不可能干出什么值得让大领导传唤的事来。
那……是安夏?
不能吧,她不就在厂里管管电脑,还有什么自动化的吗?
哦,还有抓生产。
龚伟好面子,没跟他说安夏硬把他从谈判队伍里踢出去的事情。
龚书记至今还以为安夏只是一个办公室主任。
大领导兜了一圈,终于说到重点:“你们建立牡丹厂,让年轻人有锻炼的机会,是好的,但是,你们也不能就这么放手!年轻人还有很多不懂的,没见过的!你们做为前辈,应该好好的教他们人情世故!”
“有些小同志,年轻,啊!气盛!工作的积极性是有的,但是,不适合放在领导的岗位上!会把整个厂带歪带偏!”
大领导越说越气,他不仅气安夏,还气自己,怎么就给一个黄毛丫头给忽悠了呢?
怎么就一句话没说,怎么就没在外商上车前把他留住呢!
话还没说完,忽然,他桌上的电话响起,大领导深吸一口气,对龚书记说:“你等一下。”
他起身接起电话:“喂,是我,嗯……”
把龚书记晾在沙发上,一点点回忆刚才大领导说话的内容。
根据他多年的经验分析,肯定是谈判的时候,安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把大领导给气着了。
而且肯定还有点难以启齿,不然大领导也不会兜圈子兜半天,各种暗示。
不管安夏到底做了什么,她在这个位置上留不得了,连大领导都敢得罪,气得把他召过来专门训示。
安夏要是还留在牡丹厂,以后会干出什么事来,他都不敢想!
过了一会儿,大领导接完电话回来。
龚书记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接电话前,大领导的脸色隐含怒意,强压着火跟他说话。
现在则是阴云尽散雷霆消,阳光灿烂春风摇。
前后判若两人。
大领导往沙发上一坐,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龚书记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我们要对年轻一辈多多教导,防止他们走歪走偏。
您放心,我回去之后,一定对牡丹厂的领导班子进行调整,对不符合任职资格的人,马上让她下岗!再挑选有才干的……”
“你让谁下岗?”大领导看着他。
龚书记想:肯定是安夏,他是在试探我。
“牡丹厂的三个管理者里,只有一个叫安夏的女孩子,最年轻,大学刚毕业,没有基层工作经验,主要是部里的肖部长觉得年轻人可以培养培养,我们才把她放在这个岗位上的。”
龚书记像表决心似的说:“不过她做为管理者,确实太不合适,应该在基层再多历练历练……”
“她哪里不合适?”大领导摇头。
龚书记张了张嘴,想历数一下安夏做为年轻人肯定会有的一些性格上的毛病。
大领导抬起手:“她很合适。”
龚书记:“???”
不是,领导,您认真的还是在说反话啊?
在官场浸淫多年的龚书记此时终于想到那个电话,莫非是那个电话给安夏带来了转机?
他马上个跟着大领导的思路转:“对,年轻人就是有冲劲,有活力,我们不能放弃对他们的指导,也不能对年轻人管束太多,让他们失去了创造的积极性……”
两个人对坐着打了一会儿官腔,龚书记就被稀里糊涂放回来了。
他直接去了牡丹厂,想问安夏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牡丹厂的厂领导办公室门半掩着,龚书记隔着宽大的门缝,就看见自己儿子正在以他非常看不上的迪斯科姿势扭动。
沉稳的陈勇站在旁边,手里握着杂志卷成的喇叭,正发出“哦哦”的欢呼声。
安夏不在。
“你们在干什么!”龚书记一声厉喝。
陈勇赶紧把杂志放下:“龚叔叔。”
龚伟直接给站了个立正,然后才松下来,抓了抓头:“嘿嘿,爸,你怎么来了。”
“你们上班的时候,都是这样吗!”
陈勇赶紧摇头:“刚才接到市里的电话,说法国服装公司要在咱们市投资建厂,还要跟咱们厂订购面料,我们一时高兴,就有点激动。”
“法国?订购?”龚书记眉毛微皱,“就是你们昨天谈的那个公司?不是黄了吗?”
龚伟回答:“不知道啊,昨天是说直接上了车就走,头也没回,比分手的女朋友还绝情,谁知道今天就又求复合了呢。”
龚书记怒斥儿子:“胡说八道什么,没个正形!你就不能学学人家陈勇!安夏呢?”
龚伟悻悻:“不知道,刚才听到市里来电话之后,她就跑了。”
在办公室里没见到她,在车间里也没找到,最后在研发室里找到了。
她双手抱在胸前,紧绷着下巴,盯着那台机械臂:“出错率能不能再降一降?”
余化龙:“这已经是现在最低的错误率了,程序出错这种事情,有时候真的是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慢慢排查也不一定能找出来是在哪个循环里出现的问题。”
陆雪现在在灯泡厂上班,晚上才会来。
安夏现在很想他能给自己一个保证,保证0 BUG,0错误,实在不行,一年出一两次也能原谅。
刚才市里来电话,说法国公司准备订购牡丹厂的新型面料,报出的订购数,超过那台二手日本设备的生产能力。
如果机械臂可以正常使用,则刚好能完美覆盖。
现在机械臂的研发主体部分已经基本完成,时不时的还会出点小问题,需要停机检修。
这会影响生产效率。
“为什么程序就一定会有BUG呢?”安夏苦恼万分,本以为她重生到了八十年代,就不用跟BUG斗气。
万万没想到啊,人生就是这么的奇妙。
当初她跟程序员对轰的时候,程序员举了个例子:“报纸上还有错别字呢,我写那么多行代码,还不许我犯错了?!”
每个业务流程都有可能出一个BUG,执行不到就没事,执行到了就要修。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运行到哪个数据了。
“小安啊。”龚书记在门外冲着安夏招招手。
安夏忙出去:“龚书记?找我?”
“刚才大领导把你们把成功跟外商合作的事情都告诉我啦,做得好。”
“谢谢龚书记。”
“继续努力,年底的时候,还要举办行业团拜会,到时候,你也一起参加,肖部长肯定会为你取得的进步而感到高兴的。”
“是。”
不用等年底,肖部长就已经知道了。
这段时间,各地都引进了不少外资面料厂和服装厂,为了能顺利招商,大家都玩了命的压价。
上等的丝绸与棉制品,被他们压到几乎等于白送。
只要有一个地方开始白送,其他地方想吸引人,也只能跟着白送。
眼看着恶性竞争日趋严重,就差“不仅白送,还给钱”。
这种严重扰乱市场经济秩序的行为,让肖部长也忍不了了。
总不能生产量正数,利润反而是负数吧!
他要把安夏的成功案例做为标杆,在全国轻纺行业内宣传宣传再宣传。
让大家看看,不压价,也能引进外资。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在报道里,安夏正常的谈判技巧,被上升到了民族气节的高度。
牡丹厂在宣传稿中就是“不仅把钱挣了,还站着把钱挣了!”
安夏性如霹雳的形象,也被成功竖立起来。
有些报纸维妙维肖的写她是如何怒斥外商疯狂压价:“我们已经不是大清了!我们是对等的交易方!想欺负我们,再也不可能了!”
安夏看着报道上的内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还活着呢,这编得也太邪乎了。谁在商务谈判的时候说这些啊。”
“哎,随便他们编,编着编着,你就是嫘祖黄道婆转世了,千年之后你就封神啦,受万众香火,纺织厂门口都立着你的像。”龚伟还是没个正形。
安夏把报纸扔到一边:“不管他们,咱们盘盘年底能发什么东西吧。你说的冰箱怎么样了,能保证到货吗?”
“有什么不能的,我隔三岔五就去问候一遍,保证它们绝不会自己长腿跑了。”
“这几个来咱们厂帮忙研发的人,也得发点东西吧,不能让人家忙乎半天,什么都没有。”
“我去把陈勇叫来。”
三人聚成一堆,盘点了所有已经到账的利润,将要到账的款项。
安夏还把妈妈从明光文具厂又给拉了回来:“妈,帮我们算钱。”
孙志眼巴巴地靠门口:“阿姨,快点回来呀,我们也需要你。”
安夏的妈妈帮他们盘账,全部算完之后,大吃一惊。
以为自己看错了,然后又重新算了一遍。
她看着报表上的数字:“你们净利润98万?!你们怎么会卖了这么多钱?”
牡丹厂的规模比九厂小太多了,连小食堂里的工作人员,加在一起才一百个人不到。
安夏接过细项看了一眼:“差不多,我们卖的布单价贵。后面九厂也接了我们转包的单子,生产量也跟着上去了。”
她说得很随意,因为她真心不觉得净利润九十八万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是听惯了金融行业、互联网行业个人年薪过百万、千万的人。
龚伟听得尖叫一声:“哇哈哈哈!!这么多!”
陈勇的脸上也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冷了起来,老居民区里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大型腌晒场。
小雪腌菜。
平整的水泥地上、乒乓球台上、花坛的围边上、低矮的砖墙上……到处都是用来做腌菜的雪里红和大青菜。
大雪腌肉。
家家户户的窗台、阳台上都用细绳吊起灌好的香肠、腊肉、腊鱼,香气四溢。
引得野猫野猫总在肉堆下面,仰着头转圈圈,它们用力蹦跶,想要叨下一块来,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那阵子小区里总是会传来气急败坏的猫叫声。
各个单位开始发东西。
效益好的单位,隔三岔五就发一轮,职工几乎天天抱东西回家,一边向邻居街坊抱怨放不下了,一边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效益不好的单位,也努力发点水果与米面油,让职工不至于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牡丹厂,还是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连份挂历都没发。
而且所有单位在年底都会搞的年终总结大会兼春节联欢会也没有动静没有消息。
职工们觉得自家厂子不至于什么都发不出来,但又实在焦心,总是偷偷摸摸打听。
除了听见三个领导琢磨上哪儿搞面包车之外,什么也没听着。
在其他单位都已经发得差不多的时候,牡丹厂召开全体员工大会。
安夏发言,第一句话就把工人们吓了一跳:“非常抱歉,厂领导班子,已经尽力了,但还是做不到。”
这是厂子要倒了吗?
台下一片安静,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工人们心情沉重极了。
安夏接着说:“冰箱实在太大了,我们本来想用卡车运,但是你们很多人住的地方都是老房子,街道太窄,卡车运不进去。面包车也只借到了三辆……”
“什么?冰箱?”
工人们交头接耳。
安夏说:“对,今年厂里为大家发的年礼是冰箱,就是有点考虑不周,没提前预约运货的车。”
什么车不车的,这不重要!
一台冰箱八百块,他们的平均工资才六七十。
而且还不是人人都能买到的。
台下瞬间炸开。
“我们发冰箱?我是不是听错了?”
“真的是发八百块的冰箱,不是泡沫箱子里装冰块的那种?”
“不可能吧,这得多少钱啊?”
“大家静一静,都静一静,我还没说完。”安夏拍了拍话筒。
工人们又静下来看着她。
“你们要是自己有方法可以把冰箱拿走的话,今天就可以领走了。如果自己没有办法拿,就等送货上门,大概要等两三天。我说完了,解散。”
人们彻底欢腾了。
·
·
九厂的职工们今天发腊排骨,手里提着抱着,三三两两的往厂门口走。
路过牡丹厂门口的时候,他们听见了嘈杂的声音,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伸头往里看:“不会是没发东西,正在闹吧?”
“没发也正常,才开机半年,生产线少,人也少,能有多少利润。”
……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见五六辆三轮车从车门里冲出来,每辆三轮车上都摆着两三个巨大的纸箱。
纸箱上侧面写着一行大字“双门冰箱,牡丹纺织厂员工福利”。
骑着三轮车的人几乎都是站着踩脚蹬,三轮车链条被他们踩得都要冒火。
身后还有人追出来:“用完快点骑回来,我今天必须让我老婆看到冰箱!”
“知道啦!”
双门冰箱?
员工福利?!!!
九厂员工们忽然觉得手里的腊排骨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