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莎收回眸子, 虚望着前方。
马车载着特丽莎,往王宫行去。
哪怕有礼官带行,他们仍经过层层核验才进入王宫。
霍尔林格的王宫宏伟巍峨, 尖顶似要刺破云霄。白色的石墙上涂了防火的魔药,在灿如白昼的灯火照耀下, 反射着夹着青的黄白色光。
装饰用的灌木和花坛都被精心设计了形状,甚至在木系魔法师的催动下, 不同季节的花都争相开放着。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礼官绅士地伸手想要扶她下车,特丽莎搭在对方的手上,敏捷的从马车上跳下。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如果不是手上残留的温度,礼官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礼官收回手,恭敬地带着特丽莎边往宴会的正厅走边道:“殿下, 我为您准备了几个荣誉名一会儿通报, 您看这几个行吗?”
“诞生于荆棘的铿锵之花、魔晶之国的次位继承人……”
在霍尔林格,完整的名字包括本名、荣誉名、封地姓氏、中姓、阶级爵位、家族姓氏一长串内容。
其中,荣誉名会根据自身的经历、出身、长者赐名等取用。荣誉名一般会选用一到三个。
通常情况下, 非霍尔林格的他国贵族, 会提前自己想好自己的荣誉名供礼官在宴会上通报。但特丽莎不曾与他说起过, 眼看就要到宫宴了,到时若是什么都不报, 对面前这位尊贵的殿下难免有轻视的嫌疑。
出于礼节, 礼官体贴地询问她的意见。
特丽莎:……
曾经听乔自我介绍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么煎熬, 可一旦这些东西压在自己脑袋上, 让人窘迫的能力就立马翻了数十倍。
对方刚说了两个, 特丽莎就已经从头发尖开始尴尬了。
特丽莎当即停住脚步。
礼官紧跟着停住, 收声, 恭敬地看着她等候她的吩咐。
特丽莎偏头对着礼官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沉,“不必了。请不要为我加这些。”
礼官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困惑又略带忐忑的问道:“您是对这些称号不满意吗?其实我还有几个备选的,您可以挑您更喜欢的。比如‘不屈意志的继承者’或者‘广袤土地的初升朝阳’又或者“打败巨龙的真正勇士”……”
特丽莎:……
“真的不必了。”特丽莎尴尬得捏紧了拳头,她回眸沉沉地望着礼官道,“荆棘不需要这个。”
礼官欲言又止,看起来还想再劝,但在特丽莎的注视下,他忍住了。
“好吧,”礼官恭维道,“赞扬您的谦逊。”
城堡入口离他们下车的地方不远,一进入城堡,暖融融的空气便瞬间包围了她。
特丽莎不看一路行过的昂贵装饰,礼官也不卖弄的与她介绍,只带着她往宴厅去。
远远看见沉重华丽的宫门大开,隐约可见里面诸多衣着繁复的贵族们。
似有若无的乐声从中飘出。
隔着几步远的地方礼官就开始清嗓子。
起初特丽莎还不明白他这么做的意义,后来……
一到宴厅,各种混杂的香水味和食物的味道扑面而来,味道重得让特丽莎格外想揉鼻子,但这实在有损形象,特丽莎强忍住这种冲动。
礼官在她身侧斜后方,胸膛挺直朗声报道:“来自荆棘王国的特丽莎·布朗殿下到!”
礼官果然如他先前所应的那样,没有给她添加一长串荣誉名,但他音如洪钟,甚至隐隐盖过了宴厅中的乐声。
特丽莎:……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一跳,但她控制着,没有偏头去看礼官。
当即就有很多人都转头看她,一对夫妇遥遥向她举杯致意,另有些被包裹在花花绿绿厚重礼装里的贵族则直向她而来。
贵族们来攀谈是特丽莎预料到的,就算礼官没这么大声,察觉到她的身份,他们也会过来。
没有为难礼官,特丽莎礼貌的对他点点头,神态自若的走进宴厅。
离门最近的一个小个子贵族最先到她身边。
他熟练的恭维特丽莎几句,便介绍自己是霍尔林格以西某个国家的大公。
他们国土资源不丰,又紧邻霍尔林格这样虎狼似的国家,大公很想与她多谈些合作,好获取更多蓝魔晶保卫自身。
与他抱有同样目的的贵宾不少,大公刚向特丽莎介绍完自己,陆续就有其他贵族过来与她打招呼。
如今荆棘蓝魔晶产量连年缩减,哪怕明知这么多人在这里不可能与她达成合作,他们还是抱着先来认识一下留个好印象的想法。
特丽莎身边很快围了一圈人。
他们光是与她打招呼寒暄便罢,偏偏今天宴厅里有两个贵族来自两个对立的国家。
两国本就常有摩擦,这种情况下仍旧针锋相对,甚至差点吵起来。
特丽莎不得不在与所有人的寒暄中,抽空“拉架”。
就像有一蜂巢的蜜蜂都在她耳边嗡嗡,这些蜜蜂身上还沾染了超级多的花粉。
香味和嘈杂让特丽莎头痛。
她一面应付,一面盘算何时离场才不算失礼。
按说这种王室举行的宴会是一定要有主人来主持的,可这只是圣继日前普通的晚宴,国王伦纳特没来,只派了一个大公主持。
大公刚才刚好去洗手了,回来就见乐团边奏乐边一个劲的往宴厅角落里瞧。
那里集聚了今日到场的所有贵族,宽大的蓬裙和笔挺的西裤围成了一个厚厚的圈,不时从中传出夸张的笑声,好像圈中心的人讲了多好笑的笑话一样。
而在那一圈之外,其他地方仿佛空了一般,只有几个茫然又好奇的侍从。
这种圣继日前的小宴,宴帖只送一次,凭这张宴帖每日都可来参与小宴。
他知道那位大洋彼岸的公主殿下收到了宴帖,如今看来,被围在中间的八成就是那位公主殿下了。
大公上前,隔着人群几步远就哈哈朗笑。
听到笑声的人群回头,见他来,自然地分开给他让出条路来。
特丽莎被吵得嗡嗡作响的脑仁终于安静了一瞬,连带着看眼前这个年约五十,带着高高的尖头长帽,腆着肚子的年长贵族都顺眼起来。
男人走到特丽莎身前,眼里满是赞叹,“不愧是荆棘王国出来的公主殿下,英武。”
他的尖靴后有个向上微翘的小钩,是霍尔林格传统的贵族服侍,加上周围宾客待他的态度,特丽莎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霍尔林格的某位贵族。
特丽莎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在父亲给自己看的那几张画像里,对应上了面前的人。
谢天谢地,对方的身份够格出现在资料里。
“过奖,”特丽莎客气道,“我在荆棘也曾听过您的盛名,您的英勇载入史册。”
哪怕只是恭维,这也足以让大公再次哈哈笑出声。
他对着特丽莎点点头,转头对周围围观的人群道:“我与殿下脾性相合,斯蒂芬妮夫人也对殿下好奇良久,看来我要跟诸位借走殿下一阵了。”
围着的众人便极有眼色的寒暄几句离开。
人群缓慢散开,大公做出请的模样,邀她边走边谈。
他倒是不像旁人偶尔还会问些让她尴尬的问题,走了一段只问她何时来的,习不习惯一类的寻常家常。
大公一路带她走出宴厅,宴会里的嘈杂逐渐被甩在身后。
走离宴厅没多远,大公便一脸深有体会地摇摇头直言道:“我知道被这些人缠住有多烦。我太了解了。斯蒂芬妮夫人并没有说一定要你去见她。”
“我们完全能理解你一路赶来的辛劳,事实上,我们还以为你会再休息一两天再赴宴,毕竟这样的小宴还会持续四天。”
“如果你愿意,圣继日结束前你都可以住在王宫,”大公顿了一下,点点头道,“其实我也建议你这么做。”
“不然他们当然还会去拜访你,好了,那样你接下来几天就都有的忙了。”
特丽莎失笑。
“怎么样?我的孩子,哦,请允许我这么失礼的叫,毕竟你看起来年纪和我的孩子差不多大,你现在想去休息可以,不过如果我会错了意,你还想回去再聊一会儿的话,那么为了我的面子,我们最好在外面再聊一会儿再回去。”
大公的粗中有细让特丽莎感到熨帖,她笑回道:“虽然我很愿意与您再聊一阵,但我想我还是应该去拜访一下斯蒂芬妮夫人。”
大公又哈哈笑开,唇上的两撇胡子随着他的动作颤动,他伸手拍了拍特丽莎的肩膀,招来一个侍从道:“他会带你去见她的,我不方便离开,就不去了。”
宴厅里少说还有二三十人,他确实不好离开。
特丽莎再次与他道别,随侍从往楼上去。
与其他国家相似的是,霍尔林格的墙壁上也喜欢挂画。
特丽莎在侍从的带引下,一边走一边看楼道两侧的挂画。
——几乎都是历代霍尔林格征战或者狩猎的画,画家的画技很精湛,没有描绘大片的鲜血,却能让人直白的感受到其中的烈度。
一上二楼,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守在门外的两个侍女。侍从恭谨地对特丽莎道:“贵客,夫人就在那里。”
特丽莎回神,礼貌地道谢。
侍从紧走几步,上前与两个侍女交涉。两个侍女很快带着轻松的笑意,引特丽莎往里走。
原以为这只是个寻常的房间,可当特丽莎站在门口看见里面景色的时候,也不得不叹了一声。
大片大片的绿植与开得正盛的鲜花。缠藤在拱架上盘坠,小簇小簇的紫色花朵悬于其上。阔叶和细草相间在黑褐色的土地上生长,泥土和水露的湿润让特丽莎感到了一丝清凉。
半球形的水晶穹顶一眼能看到天边高悬的明月和闪烁的星辰,与水晶相接的一圈则镶嵌了一圈光带。
暖白的光芒便从其上浮出,将整间房子映照得犹如梦幻中的仙境。
前方大概四五米的地方,侧对着她们蹲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
顺滑的黑色长发被她松散地绾在脑后,只露出一星圆润的耳垂。女人面颊线条流畅饱满,手边摆着一小袋肥料,手中握着一个小铲似乎正在劳作。
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女人回眸。
柔滑的发在她的肩头如流水般流淌,光在她的发上留下一圈柔和的光晕。
特丽莎不期然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眸。像春天拂过的风,又像夏日温凉的泉。
她面容柔美,和静,额头饱满,鼻梁如一泓秋水,划过一个美妙的弧度后收拢。
墨色的眼瞳犹如天幕之上最亮的晚星,她的双唇也像花瓣一样漂亮。
这位夫人美丽得不像四十多的妇人,简直像与特丽莎年龄相近……不、甚至看起来像比她还年轻的少女。
这是斯蒂芬妮夫人,特丽莎意识到。
斯蒂芬妮夫人怔了一瞬,随即两片唇瓣化开一个温柔的笑,她对特丽莎点点头道:“不嫌弃脏的话就请进来吧。”
特丽莎当然不嫌,她边里走边对斯蒂芬妮夫人自我介绍道:“我是荆棘王国前来做客的客人特丽莎,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怎么会呢。”
斯蒂芬妮夫人拍掉手指上沾染的土,从地上站起来。
她比特丽莎矮些,约莫只到她下巴,但她的头发很长,这样站起来,几乎垂落过膝。
“我听说过你的故事,”一边引着特丽莎往林道里走,她一边道,“你很厉害。”
房间里似乎铺了厚厚的土壤,特丽莎踩上去,能明显感觉到湿润的陷落。
拨开几片掩着的阔叶,特丽莎看到了掩在绿植中的一块供主人小坐的圆形木桌。
木桌下一片场地是铺了砖的硬质地板,斯蒂芬妮在硬质地板的边缘跺脚踩掉泥土邀请特丽莎入座。
“我没怎么出过门,很向往你游历大陆的经历。”
“家里父兄放纵,我就能有时间出去玩玩。”特丽莎谦虚道。
头顶是仿佛伸手可触的月与星辰,周围两臂远的地方是或高或矮的绿植,木桌旁的石板地上搁置着一个炼金制物拟造的火堆。
木桌上有本被折起来的书,看起来像是主人曾在这里读过。还放着一盏球形的灯,给这一小片城堡中的森林提供了温和柔亮的光源。
特丽莎在木墩挖成的椅凳上坐下。
斯蒂芬妮夫人毫无架子的执起一旁的酒壶,给特丽莎倒了一杯橙黄色的酒液。
“是我自己酿的果酒,”她解释道,“不醉人的。”
特丽莎接过饮了一口,只尝很淡的果香与几乎没有的酒香,应当是适合女性的酒水,她面不改色的夸道:“很好喝,您的手艺很棒。”
斯蒂芬妮夫人笑起来,自己也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用了苹果梨子鲜桃十几种水果,勉强还能入口。”
特丽莎对酒了解不深,只能点点头附和。
斯蒂芬妮夫人笑笑,转而关心她一路是否顺利,来霍尔林格是否适应。
这位夫人与她见过的其他贵妇都不同,没有高高在上的客套感,也没有长辈对晚辈的感觉,就像是一位平辈的老友,毫无架子。
明明只是寻常的关切,但从她口中说出,就是说不出的熨帖。
特丽莎与她坐了一阵,斯蒂芬妮夫人往头顶的星空看了眼道:“我真是很喜欢你,如果不是太晚了耽误你休息,我真不想让你离开。”
斯蒂芬妮夫人温柔地询问她:“圣继日前的几天你愿意留在王宫吗?我会尽力为你准备最舒适的房间。”
特丽莎早有心理准备,与外面那些贵族相比,显然斯蒂芬妮夫人更好相处。
她笑回道:“那是我的荣幸。不过不用特意准备房间,我并不挑剔。”
斯蒂芬妮夫人也笑起来,她起身,边送特丽莎往外走,边对她道:“如果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请尽管提出来,也好让我们改进不至于太失礼。”
“您太客气了。”
***
侍女一路将特丽莎送回准备好的客房。
直到人都走尽,特丽莎才长松了口气。
一路见过了豪奢的王庭,进入这间房间时,看到那个暄软蓬松的床铺,特丽莎也没太过惊讶。
她将自己洗漱干净,上床休息。
不知是因为这是异国他乡,还是因为霍尔林格的床实在太软,特丽莎睡得很浅,月上正中时,她猛地惊醒。
她做噩梦了。
梦里克莱斯特被人捉走,再次被残忍地斩断了尾鳍,灌药毒哑了嗓子。不光如此,还被戳瞎了双眼丢在肮脏的水池里。
挣扎里,他的鳞片被拔擦掉许多,原本银白美丽的鱼尾血迹斑斑。他撑在肮脏的水池里,仰着流着血泪的头颅无声地注视着她。
特丽莎搓了搓头发,缓了好久心跳才从剧烈重归正常,但那种惊悸和心痛却仍留余韵。
她下意识地偏头看向窗外的夜色,忽的,巨大的轰鸣声从窗外传来,玻璃和桌上的物品发出被震颤的轻微咔咔声,火光有一瞬间照亮了夜色。
几乎是同时,特丽莎飞快的穿衣下床,往外奔去。
被惊动的显然不止她一人。
成列的士兵向发出响动的地方跑去,甲胄摩擦出阵阵声响,空气中残留着元素激荡后紊乱的波。
只是特丽莎还未出殿门,便被手持长矛的骑士拦住。
透过厚重的甲,骑士的声音沉沉,“贵客,请您回去休息吧。不必担心,我们会誓死保护您的安全。”
“如果我要去看呢?”
骑士有些为难,他既不敢真的拦她伤她,又不敢放她过去,担心她受伤自己也会受牵连。
但他笨嘴拙舌,不知该怎样劝阻,便恳求道:“请您不要。”
没有更多的爆破声,也没更多其他的动静,好像那只是她的错觉。
听出了他的恳求,特丽莎没有为难他,她目光注视着发出响动的建筑,低声问:“那边怎么了?”
骑士瞭望了几眼,犹豫了一下低声且快速地回道:“多半是刺杀。”
特丽莎扬了扬眉。
“但请不要担心,已经结束了,”骑士补充道,“没人能突破王宫的守卫。”
特丽莎不置可否。
上位者遇刺并不罕见,只是没想到自己入住的第一晚就遇到这样声势颇大的一次。
“这样的刺杀很多吗?”
“这样的不多,但刺杀很多。不过您不用担心,不会针对您,这些绝大多数都是针对陛下的。”
了解过国王的为人,这些都是意料之中。
也许是噩梦,也许是爆破的火光,又或许是被寒冷的晚风吹的,特丽莎没了睡意,她也没动,站在宫殿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骑士聊天。
只要她不出去添乱,骑士乐于与她闲谈。
两人在夜色里站了一阵,一列士兵远远架着一个男人从他们殿前经过。
那是个高挑的男人,被削掉了左边的耳朵,左臂自肘以下也消失不见,鲜血沥沥的流了一地。
“刺客。”极有经验的骑士立马对特丽莎小声道。
似是察觉到他们的目光,那个刺客向他们的方向偏了偏头。
皎洁月色照耀在刺客的身上。
特丽莎认出了他。
是进城时那个商队里,与同伴争执哪个战士学院魔法教得最好的高个男人。
如果没错的话,他应当是梅厄的同伴。
男人的头无力的垂下去,士兵拖着他行远。
空气中似乎也带上了血气独有的腥味,甲胄摩擦的声音传了很远。
特丽莎注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右手无意识的捻了捻。
***
特丽莎的梦里歹人把克莱斯特捉走,但现实中却恰恰相反。
特丽莎不知道的是,她被王宫中刺杀惊醒的这夜,克莱斯特不光没被别人捉走,还把别人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