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莎睁眼躺在床上, 从两人相遇的每一帧开始回忆分析。
他确实了解她,这一点是装不出来的。
她想的是,他有为了讨自己欢心, 故意顺着她的话说吗?那些曾与他产生共鸣的瞬间, 都是假的吗?
特丽莎呼吸浅浅,眼睛穿过天花板, 在虚空聚焦。
不, 不对。
人永远无法想到认知外的东西, 就算他有意讨好,也要先一步想到她在想什么,才能“对症下药”。他能想到,就说明他本身是思考过她想的那些问题的,才能在需要的时候适时的说出来。
就像心不存善的人,不会将铁匠铺里堆放在一边无印迹的刀斧与铁匠铺在暗中帮助村民联系在一起,他们只会想那些或许是铁匠铺偷卖获利的东西。
特丽莎翻了个身, 双臂抱在胸前。
她并不介意恋爱里一些取悦爱人的无伤大雅的手段,她介意的是他为了取悦她而丢了他自己。
她不苛求爱人与她想法事事同,就像不苛求世界上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 比起这个,她更渴求对方有一个独立的灵魂。
——她的爱人可以有缺点,但她希望她爱上的是个独立的、完整的、可以与她平等交流的灵魂。
特丽莎脑子里又不可自抑的想起前台的一幕。
结婚多年的夫妻尚且会有矛盾,而她和克莱斯特,却似乎从来没有任何冲突和争执。
这究竟是他们太合拍,还是他刻意压抑了自己的感受?
如果特丽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现在这样的克莱斯特, 她一定会认为是前者。
但她初遇他时, 克莱斯特是无助的, 也是柔弱敏感的, 与现在这个他相去甚远。
事后他也和她坦白那是他求生之下的无奈之举,那现在这个……是真实的他吗?
他会不会……为了避免和她起冲突,有什么不如意都自己默默忍着?
特丽莎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自作多情了,但紧接着就觉得这很可能。
这让她觉得心头闷沉,甚至窒息。
拥有一个放弃自我、勉强自己、以爱她的名义事事以她为准则的爱人,哪怕这并非出自她本意,仍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感情中一个卑劣的“压迫者”。
这好像让她成为了她最讨厌的人。
特丽莎回想了许久。
从她送他到海边起,不管是在荆棘还是在克拉克,她都没有找到他“勉强”的痕迹,但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笼罩在心头的阴云,驱之不散。
非要说的话……好像只有今天他隐晦的表达了想和她住,但是被她拒绝了这一件事。
特丽莎琢磨了一阵,翻身下床去敲克莱斯特的房门。
他似乎也没睡,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门把旋转,木门缓缓打开,衣着整洁的克莱斯特出现在门后。
夕阳在他身后铺成一片。
克莱斯特讶异的扬眉,一边侧身给她让开进来的地方,一边脸上带笑对她说:“我的房间是挺暖和的。”
特丽莎嘴角勾了下,没回他的玩笑,只是一双眼睛注视着他的神情,试图找出他有什么勉强的痕迹。
克莱斯特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她鲜少用这种探究的眼神望着他,他享受她这种仿佛眼里只有他的专注眼神。
这让他错觉自己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满足感伴随着饥饿一起抬头。
特丽莎垂眸一瞬,走进去。
两间客房大致相同,特丽莎拖了把椅子坐下。宽松的棉衣袖子被她卷到小臂,露出一小截手腕和手腕上的珍珠手链。
特丽莎来找他绝不是什么房间变冷了之类的事情,克莱斯特知她必定有事,他把门关上,没再调侃,而是倒了杯水递给她问道:“怎么了?睡不着吗?还是有什么想说的?”
特丽莎接过水杯放到一边,眼睛似乎要将他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看清了,“嗯,确实有话想说。”
克莱斯特也搬了把椅子,与她相对,坐在她身侧。他神色自然的拉过特丽莎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揉捻着她腕间的皮肤,示意她说。
指腹与手腕间的皮肤摩挲出温情的味道,特丽莎琢磨了一下,问他:“你喜欢什么?”
克莱斯特怔了一下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眸想了想道:“除了你的话,比体温高一度的水温,太阳,还有友善的、幸福的笑脸。”
“那你讨厌什么?”特丽莎继续问。
这次回答要更快些,“胡萝卜、奇形怪状的发帽,”克莱斯特微妙的顿了一下,“沃夫,食不果腹还有失去自由。”
克莱斯特微微摇头,“相信我,那不会是什么好的体验。”
她从未这样问过他。
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克莱斯特很快意识到,多半是那对夫妻刺激了她。
而她愿意这么问他,意味着她是真的在乎他。
这个结论让克莱斯特的满足感像流淌一样流动起来,长久不得消解的饥饿感随之一起。
克莱斯特明知故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些?”
特丽莎往后靠了靠,“啊,就是觉得我太不了解你了,想多了解你一些。”
克莱斯特脸上笑意更浓,他握着特丽莎的手紧了一瞬,眼睛像是盛满了酒液的杯子,甜蜜,诱人。
“求之不得。”他道。
特丽莎靠着椅背的肩背松了些,她开口道:“从未听你提起过你的父母,他们还好吗?”
这个问题让克莱斯特心头警惕了一瞬。
大陆上鲜少有人知道海妖的繁衍方式,特丽莎对海妖了解更少,他一向清楚。
他被无休无止的饥饿缠绕,空虚的胃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本身的饥饿还是爱她带来的苦痛。
但比起身体上的折磨,他更不想失去她。他时刻在于求不得的痛苦做斗争。
海妖繁衍的秘密不可能永远瞒下去,但他还是贪心的想等她更喜欢他、甚至是爱他,不会离开他的时候告诉她。
他抬眸仔细地观察她的神色,随即轻轻摇头,“他们都不在了。”
特丽莎没想到自己一问就问出这么个答案,她有些尴尬的拍了拍他的手,“抱歉,节哀。”
“没什么,”克莱斯特情绪看上去仍旧稳定,“已经很久了。”
她这幅想要了解他却不知该从何下手的模样实在可爱,但不愿她为难,克莱斯特牵着她从椅子上起身,缓缓走到更舒适的沙发上坐下。
他挨着她,握着她的手与她讲起自己在深海里的生活。
讲他小时候钻过的鲸骨,讲他从巨型章鱼手下逃生的事情,也讲他第一次跃出海面,看到朝阳升起的壮阔。
特丽莎好像跟着他一起,在一片深蓝中长大。
天色逐渐暗下来,昏黄的晚阳一寸寸挪出房间。克莱斯特牵着她坐着,不愿去开灯,也不愿起身。
他注视着特丽莎的面容,声音是一贯的温柔,“你要留下来吗?”
特丽莎沉默了一瞬,“这是你的诉求吗?”
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以她的聪慧不会听不出他的想法,可她非要这样确认一遍,就好像她明明不愿意,但只要他承认,她就可以一样。
又或者是她在给她自己找一个答案?
克莱斯特更倾向于后者。
她今日的异常源于那对夫妻,他反复推演回想,试图推出她这么问的缘由。
半晌,克莱斯特倾身靠近她。
脸与脸只有一掌距离,哪怕是这样昏暗的房间里,只要有稀薄月光洒下,就能让她看清他眼眸。
“我爱你,我当然渴求与你有更深的链接。但我想要的,不是亲近本身,是你。”
克莱斯特再一次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她确实喜欢他,不然不会这样在意他的感受。不会在这样简单的事情上失了判断。
胸腔仿佛被柔软的爱意填满,从她身上传递来的体温和香气让他脑袋一阵阵发昏。
他吞咽了一下,继续道:“我想要的,你一直都知道的。”
这实在是个适合接吻的距离,克莱斯特在她唇上贴了一下。
特丽莎又有了那种,他好像知道了她的顾虑的感觉。
他想要的,她确实知道。
不必言明就心意相通的感觉让特丽莎眼睛和脸上终于有了轻松的笑意,她回吻了下,道:“晚安。”
“晚安。”克莱斯特笑回。
***
特丽莎回去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醒来久违的有了懒洋洋的感觉。
她任由自己多躺了几分钟,翻身起床。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今天再在隆西待一天,明天就要准备进王都了。
特丽莎习惯了走哪都要先补充一下储物戒指里的物资,清点完余下的东西,就和克莱斯特出去一边闲散一边买东西。
隆西是王都附近的城镇,这里商业繁茂,特丽莎看见了好几个魔药店、炼金店。
她和克莱斯特补给完,时间还早。特丽莎拉着克莱斯特进了一家炼金店。
与利兹不同,这里的炼金店多用弧形的拱门,他们不爱落地的大窗,有的甚至干脆不开窗,而在店内的顶上补充光源。
他们进的这家就是这样。
“护身的防御魔法阵还是有用的,”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在货架上边挑边小声道,“关键时候能救命。”
“虽然低阶的魔法阵拦不住太厉害的攻击,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造成危险的是什么。”
“是这样的,这位女士一看就是行家。”炼金店的老板笑着夸赞。
特丽莎挑起一枚黑色的嵌着绿宝石的戒指,放在克莱斯特的脸颊边比了比。
炼金店老板是个聪明人,一下看出特丽莎有意,连忙介绍道:“这是一枚出自木系中级魔法师的防御戒指,受魔力波动的变化,会自动展开木盾。”
“放心,”老板比了个大拇指,“非常安全。”
高级魔法师及以上魔法师附魔的炼金造物多数都在拍卖场中流通,外面的炼金店鲜有。
特丽莎只是临时起意,中级魔法师的防御戒指足以应对绝大部分场景,便与老板商量完价格买下来。
她牵着克莱斯特的手,顺滑得帮他戴上。
墨色的戒指映着绿色的宝石,怎么看怎么适合他。
克莱斯特佯作认真的点点头,“嗯,我是你的人了。”
特丽莎被他逗笑,牵着他往外走。
圣继日附近正是邮局忙碌的时候,一天当中只有正午的时候人最少,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商量了一下,二人一致决定先去邮局再吃午饭。
特丽莎想查查家人的回信都走到哪了,若是已经到了霍尔林格的王都,他们明天进王都后就先去取信,好看看父亲和兄长有没有新的嘱托。
也不知道是抱有同样想法的人多,还是最近真的忙,哪怕这个时候是一天当中人最少的时候,队伍还是排了一长串。
两人等了好一阵,才轮到特丽莎。报完信息,邮递员手指在名单上一行行划过,最后停在某一栏上,“巧了,今天刚好到隆西。”
邮递员撕了单子,递给她让她去旁边取。
那同样是条长队,克莱斯特拉住特丽莎,把她往旁边的椅子是一按,接过她手里的单条笑道:“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给我一个为你效劳的机会吧。”
特丽莎也笑弯了眼睛,点点头看着他离开。
最最机密的文件是专人送的,她这次还不到那个程度,信封只要盖了特制的漆印旁人便打不开。
克莱斯特很快取了信回来,两人一同返回旅馆。
排队占用的时间太长,已经过了平常吃饭的时间,克莱斯特在楼下点餐,特丽莎惦记着回去拆信,先一步上楼。
防水的纸袋里,塞着薄薄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是哥哥的,只是似乎写收件人的地方都隐隐带着潦草。
信封上的火漆盖歪了,特丽莎戳了一下手指将渗出的血珠抹在火漆上。
火漆犹如融化般化开,又在几息之间散作云烟。
特丽莎抹了抹指头,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
没有抬头,纪伯伦直接写道『耳塞已经在研制中了,在与你说这个消息之时,我不得严肃的向你求证一个事情:你与克莱斯特、那位海妖先生是什么关系?
好吧,作为你的家人、你的兄长,我希望你哪怕喜欢,这份喜欢也足够克制。
因为(字迹被划去)
我们对海妖知之甚少,为此,我们花大量的时间搜集了许多关于海妖的信息,也去信询问了那位与海妖交过手的碧花国国王。
其余信息暂且不论,只有一条你必须知道:海妖的爱欲与食欲相连,爱欲越浓,食欲越盛。这意味着,如果他足够爱你,他的食欲会促使他迟早有一日吃了你。
你知道,饥饿是多么难耐,空虚会把人逼疯。
特丽莎,我亲爱的妹妹,你一向有分寸,在这件事情上,我相信,也希望你保有足够的理智。
幸好你的大剑常伴身侧,也幸好他的歌声不能对你产生影响,也是因此,才促使我写下了这封信而不是立即去把你带回来。
请务必保证自己的安全。
当然,如果你决定与他在一起,我们仍旧尊重你做出的决定,只希望你对那个海妖的感情尚不至让你沉迷。
圣继日辛苦你了,如果没事,等忙完后回来吧。我们已经开始想念你了。』
信纸仅有一页,特丽莎来回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看漏或看错一个字。
没有盛怒,没有失控,没有恐惧,特丽莎甚至上唇向上掀了一下,露出个笑来。
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服务员推着餐车的声音,特丽莎垂眸将信折好,塞回自己的储物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