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是世界的本源, 是构筑世界的骨、血、肉,是复苏万物的风, 撑起大地的岩。
在风吹不到岩也不存在的静止空间里。
白光氤氲, 最终在阿遥眼前化作一本书的形状,书在半空中摊开,书页中都是无字的空白, 在没有风的空间里被翻动一页页。
过了很久,久到阿遥以为书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他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就听见原本直接出现在脑中的声音从眼前书的本体中传出来。
“你知道, ”书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你知道你的提议意味着什么吗?”
阿遥平静道:“我知道。”
而后又是大片的沉默。
静止的世界里仿佛视野都被模糊成一片一片的光斑,阿遥没有焦点的视线直愣愣地望向书所在的方向,他当然知道书说的是什么意思。
世界如气泡, 地脉就是分隔内外的那一层膜,膜内是适合人类繁衍发展的栖息地,膜外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和秽念。如果书同意帮他在提瓦特和异世界之间构建一条通道, 万一通道破损崩塌了, 那世界外的黑暗和污秽就会一瞬间涌入膜内。
然后, 啪, 是气泡崩碎的声音。
回归本体的书声音变得更加雌雄莫辩,低沉的声音在陈述事实:“这里本就是一个羸弱的碎片世界, 如你所见, 我不如你原生世界的地脉那般强大,随时都有毁灭的可能, 我连自身都保不住, 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赌?”
“你不会输的。”
阿遥的声音平稳, 勾了勾嘴唇:“你知道我是龙吧?”
“龙是一种完全由元素力构筑的生物,不老不死,轮回不灭,只要世界存在,龙就永远不会消失。换言之,我就是世界的一部分,是地脉的伴生物。”
他的声音有一种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干涸,在书没有出声打断的空间中,阿遥娓娓道来:“如果——”
“如果真有通道崩塌,横滨破碎的那一刻,那我的身体就会化成最精纯的能量填补漏洞,你的世界不会毁灭的,甚至说不定还能得到加强,因为我可是地脉可以运用的最强力量之一啊。”
在这一瞬,龙与书之间的白光都在震荡,如同最狂啸最冰冷的寒风从中哀嚎而过,又匆匆散去。
“……”
沉默了片刻,书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阿遥眨了眨眼睛,在他长而翘的睫羽之下,是一双微红又坚定的眼睛。
书的问题令他忍不住笑了出来,破碎而清脆的尾音从嫣红唇缝中流露出来,阿遥弯弯睫羽,回答到。
“因为我发现,其实我是一条很自私的龙。”
其实阿遥明白,如果他的存在会引发提瓦特崩坏,那远离那个世界才是最稳妥最明智的选择,天理会执着杀他,他反复在稻妻死了又活,都好像是在冥冥之中被设定好的命运,告诉他留下是错,离开才是对。
可是他不甘心。
他真的好不甘心啊。
“我在横滨有了新的家人、朋友和羁绊,似乎抛弃过去重新开始才是最正确的决定,”阿遥明明是在笑着,笑容中却隐隐有些悲哀,在说出口的时候这些话都被他内心否决,“可是,我的神明还在提瓦特,我只有他一个神明。”
阿遥颤抖着说:“……对不起,可我真的好想他。”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他一点都不想一个人留在异世界生活,学习新的语言,适应新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宁愿付出所有代价,换一个再见到阿散的渺小希望。
死寂如冬雪一样包裹住了这里。
片刻后,阿遥吸了吸鼻子,这一声如同凿子敲破荒原冰层的外壳,他平静地补充:“再说啦,成功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也不必那么悲观,如果我成功了,你的世界能量会和提瓦特达成平衡,两边都将再次强化,提瓦特不再受内部科技力量的困扰,你也会从碎片世界变成一个完整的主世界。”
“如果我失败了,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不是吗?”
在这一刻,阿遥已经把他所有的底牌翻给书看,夹杂在眼中的复杂的光渐渐熄灭,转为最纯粹的希冀。
他期待地看向漂浮在半空中的书,在没有时间概念的静止空间内不知道过了多久,最终等来书的回应:“好,我和你合作。”
“等你准备好后,我会在你和你原生世界中开一个通道,不过通道支撑不了多久,而且你原生世界太过强大,我无法强行打开对方的世界屏障,如果屏障不开,通道破损,我会依照约定取回你的身体。”
阿遥低下头,随即一抹金灿灿的光没入了身体,这是书落在他身上的标记,无论是通道连接还是取走他的身体都以此为依据。
“谢谢。”他轻声说。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书已经撤去了作为世界主宰的磅礴力量,在阿遥手中仿佛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纸张册子。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天空远处的鸟鸣,镭钵街暗中发生的争执,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中断的争吵、兰堂看戏时泡茶的戏谑同时在耳边响起,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如同时间暂停时发生的一切除了阿遥以外都没有人知道。
阿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跳慢了几拍,轰隆轰隆的耳鸣一阵一阵传来。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把书合上,什么都没有提起,无视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你一嘴我一言的幼稚吵架,缓缓往门内走去。
“我回卧室啦。”
逢魔时刻,最后一抹阳光也被波涛汹涌的海面吞噬,一半灰一半紫的天空上已经依稀看得见璀璨的星空,来自遥远星球早已死去的星辉落在阿遥的背影上,又随着背影渐渐走向阴影里而扑了个空。
就在这时,太宰治突然拉住阿遥的衣袖:“你刚刚——”
说了一半又顿住了,太宰治拥有常人远远无法企及的敏锐,时间静止的时候他本来应该什么都察觉不到,却在此时精准地捕捉到了异常。
牵扯衣袖的力道让阿遥倾下身体,好让太宰治能够在阿遥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气音说:“阿遥哥哥,你刚刚和它达成了一个交易,是吗?”
阿遥心里一震。
“你们打算做什么?书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要回你的世界的话准备什么时候带我一起?你……”
“太宰治。”
阿遥突然完完整整喊出了他的名字,带着他一贯轻柔活泼的语调,像一轮永远清亮不知忧愁的明月让人沉醉。
然而阿遥坚定地一根一根掰开了太宰治的手指,他答应过太宰治要带他去提瓦特没有错,可是这一次,阿遥真的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去冒险。
“下次吧,太宰。”阿遥拍了拍太宰治的头顶,“下次一定遵守诺言。”
“等等!”
太宰治意识到了什么,徒劳地伸手想抓住阿遥的手,然而他走得实在是太快了,衣摆滑溜溜的布料在手中轻触之后就滑走,太宰治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阿遥的背影走上楼梯,消失在拐角处。
“……阿遥。”没喊出的名字终究慢了半拍。
。
被太宰治念叨的龙已经回到了卧室里。
他从衣柜里取出了从提瓦特带来的头纱和狩衣,头纱几百年过去也一如星空灿烂,白色狩衣衣袖尾端绣了神里家徽和重樱纹饰。这套衣服上一次穿的时候还是在须弥同博士和世界树搏斗的时候,当时胸口被贯穿了一个大洞,鲜血浸透全身,残破的衣料和阿遥一起被空间裂缝吞没来到了异世界。
后来衣服被兰堂拿去修补,也不知道兰堂用了什么方法,狩衣胸口的血污和破洞居然都被洗净修复了,挂在衣柜里和崭新的一样。
阿遥之后再也没有机会穿过这套衣服,在异世界的人类青睐简洁方便的衣服,入乡随俗的他就将衣服刻意遗忘在衣柜里。
如今到了重新启用的时候了。
阿遥慢慢地换上狩衣,衣饰复杂,但他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他将白发束起,将头纱笼进发圈里紧紧箍在头顶,戒指擦净,镜子挂在脖子上,塞进内衬里与肌肤相贴。
这样就算做好准备了。
其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阿遥在窗边深深望了一眼横滨的大海,月光安静地在波涛尖端闪烁,海浪有一下没一下向前翻涌,而后在被建筑物挡住的视野里拍向岸边。
他要走的这一天和以往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阿遥连忙从沉浸的思绪中抽离,跑到门边推开房门。
有点惊奇:“咦?兰堂,有什么事吗?”
不仅是兰堂,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也在,尤其是太宰治还被兰堂提着衣领揪在手上,眼神躲闪就是不往阿遥身上看,好像这样就能防止他逃走。
兰堂不经意地瞟了垂死挣扎的太宰治一眼:“不是我找你,是太宰找你。”
“他在楼下突然露出了死人一样的表情,问他他却不说为什么,我想你是最后一个跟他说话的,让他自己跟你谈一谈,他也不愿意。”兰堂微微笑道,“所以我就亲自把他请上来,让他把话说出口。”
“家人之间,是不需要隐瞒也不会有隔阂的,阿遥?”
还刻意强调了“隐瞒”和“阿遥”两个词。
……总觉得让太宰治跟他谈是假,来试探他才是真的吧。
阿遥不得不将狐疑的眼光从太宰治挪到兰堂身上,时光越是久远,兰堂就越是沉稳,几年前他在医院里那副羸弱任凭阿遥忽悠的样子虚幻得如同是阿遥的幻觉一样,阿遥此时才发现他这位异世界的兄长早就变得和记忆里完全不同的强大和锋利,眼神像刀割一样唰唰落在了自己身上。
“……”
“哈哈。”阿遥干笑几声,看着兰堂,话却是对太宰说的,“太、太宰要对我说什么呢?”
兰堂提着太宰抖了抖。
好像这样就能把他躲闪的眼神抖干净一样。
——等等,真的抖干净了啊!
“你……”太宰治突然回过头,看向阿遥的同时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阿遥,你是要走了吗?”
“你是打算抛弃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回到你口中的提瓦特了吗?也是,那边的世界才是你真正的家。”
阿遥叹了口气。
“太宰,其实我没有必须回到提瓦特的执念,这么多年走走停停,死死活活,到哪里我都能以最快的速度适应,在横滨我真的很感谢能遇见你们,我愿意为了你们活下来,但是世间总有一种信仰是你付出一切代价都不能辜负的。”
顶着如同死亡射线的眼光,阿遥慢慢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阿散于我,就是这种信仰,所以我必须回到他身边。”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即使是我的命运,我拥有的一切。”
轰隆——
突然一声爆炸,是兰堂徒然爆发的气势将房间内的灯泡都震碎的声音,阿蒂尔·兰波,化名兰堂,站在异能者顶端的失忆超越者,对战港口Mafia首领的时候也仅仅出了三分力。
他在此刻终于暴露出了完整的实力,眼睑抬起,庞大的压力全都针对阿遥一人,一贯慢条斯理又礼貌温柔的声音中带上了不容置疑和抗拒的语气。
“什么叫‘我愿意为了你们活下来’,什么叫‘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阿蒂尔·兰波礼貌地询问,步步紧逼,将比他矮一个头的阿遥笼罩在全身的阴影里。
“我们是家人,你是不会向我们隐瞒你的秘密的,也不会背着我们做危险的事情,我说的对吗,阿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