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瑾哥哥最终还是走了。虽然我曾经恨不得他出门被车撞死，抽大烟抽死，或者在赌坊因输钱被人打死。可如今看着地上那具冰冷的躯体，对他的恨，也随之烟消云散。
知轩怕他的死，会引起南京政府对我的怀疑。因此，趁着外面暴雨倾盆之际，我和他一起把玉瑾哥哥的尸体运到了他临时居住的别墅里。再三寻思后，我们把他埋在别墅角落的一口枯井里。
第二天，知轩便用泥填了枯井，还在上面栽了一棵小树，说是不让玉瑾哥哥的鬼魂再来打扰我。当时的我，心情格外复杂。我知道玉瑾哥哥在外面养有一个情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我当然不会如实相告，可我应该编造一个什么样的谎言，才不会让自己陷入谎言的旋涡里呢？知轩让我在报纸上刊登一则寻人启事，宣称玉瑾失踪了。如此，也是间接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的情人，也省得我为难。于是，次日的报纸上，便出现了玉瑾哥哥的寻人启事。
让我颇为惊讶的是，尚未等我前去，玉瑾哥哥的情人阿英便抱着一个不到一岁的男婴寻上门来了。她宣称男婴是她和玉瑾哥哥的亲生骨肉。如今，玉瑾哥哥下落不明，她独自一人没办法抚养他。她希望我可以收养他。
我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理解她为何没办法独自抚养。因为她和玉瑾哥哥一样，也中了鸦片的毒。骨瘦如柴的身体，看起来虚弱不堪。我把男婴抱了过去，也只是一眼，便信了她的话。没错，尽管长得瘦小虚弱，可那张小小的脸蛋，和曾经的玉瑾哥哥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或许是因为愧对他的父亲，又或许出于母爱，我竟忍不住心疼起他来。
和知轩死去的孩子一样，他也什么都没有做错，只因选择了错误的父母。出身决定命运，这句话，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好的开头，可以给你无数的选择。可一个错误的开始，往往注定了你一生的悲剧。逆天改命古而有之，却不是寻常人都可以做到的。
我看得出来，阿英很爱她的儿子，因为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或许也因为同为母亲，我对她竟莫名多了些许亲切。
“阿英，你真的决定把他留下来么？他还这么小，没有了父亲，若是连母亲都失去，他便真的成了孤儿。我看得出来，你很舍不得你的儿子。这样吧，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每个月给你几百两银子，你把他抚养成人。”
或许是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阿英突然流下泪水，激动地跪在我面前。
“曾夫人，阿英勾引你丈夫，让你独守空房，你还能这么替阿英着想，让阿英情何以堪？阿英对不起你，曾夫人愿意替我照顾孩子，阿英已经感恩戴德，不敢再有其他的奢望。”
我急忙把孩子交给站在旁边的惠姨，弯腰把她扶起。可她坚持跪着，我也只好由了她去。
“曾夫人，孩子叫曾文强。我们不奢望他长大后有大作为，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长大。他若是跟了你，就有了你这个好母亲。若是继续跟着我......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这个身子，撑不了多久。他若是跟了我，终将成为孤儿。何况，因为我怀孕的时候也在抽大烟，这个孩子自出生身体就很虚弱。曾家是开药房的，曾夫人若是还念旧情，就请救救这个孩子。”
阿英说着，冲我磕起头来。我急忙吩咐丫鬟把她扶起。
“阿英，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便坚持。这个孩子毕竟是曾家的骨肉，留在曾家，也是合情合理。只是，你毕竟是她的亲娘，你能多陪他一日，都是他的福气。这样吧，我给你一个选择，至于你愿不愿意接受，就看你自己了。你把烟戒了，然后留在曾家，我们曾家上上下下，都愿意把你当玉瑾的姨太太看待。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你也看到了，我们曾家已经没落。全靠一家人相互扶持，才坚持到今日。你若是不嫌弃......”
不等我说完，阿英作势又要跪下去。
“曾夫人，你的大恩大德，让阿英汗颜，阿英只能来世再报了。”
“阿英，乱世之下，身为女人本就不易。若是不能相互扶持，我们国家还有救么？如今国难在前，我们又岂能自甘堕落？你若是还相信我这个姐姐，就好好努力，把烟戒了，为国家贡献一份绵薄之力。”
那日过后，阿英便留在了曾家。事实证明，她是个很坚强的女人，至少比玉瑾哥哥坚强百倍。她连续一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让惠姨把她绑起来，嘴里咬着毛巾，生生把烟给戒了。戒烟后的阿英，犹如脱胎换骨般，脸上的气色也慢慢红润起来。
当她第一次出现在曾家药房的时候，众人都朝她和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可我们都不在意，更不会把他们的窃窃私语听进耳朵里。毕竟生活是我们自己的，只有我们自己才有权去裁断是非黑白。
慢慢的，异样的目光消失了，窃窃私语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羡慕的声音，羡慕我和阿英之间的姐妹情。后来，我把阿英引荐给白大哥，我们之间更是建立了过命的交情。而阿英，也终于找到了自己活着的意义和方向。
对于我和知轩的关系，阿英是清楚的，可她从未主动说起或问起。可从她那带笑的眼神里，我看得出她是支持和认可的。我真的很高兴，阿英是除了白大哥以外，支持我和知轩在一起的第二个人。
我经常和知轩出入各种高级场所，周转于南京官员和名流之间，逐渐地，竟变得游刃有余。大家都以为我是知轩的情人。没错，他们是对的，我的确是知轩的情人。可他们不清楚的是，我还有另一层身份——地下党。在各种斡旋中，我获取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挽救了许多同志的性命。
我经常碰到佳倩，她的身边，始终是段天祥。可我们之间，依然只是保持着点头之交。刚开始的时候，佳倩一直在追问我玉瑾哥哥的下落。可慢慢的，她也就不问了。她对玉瑾哥哥的嘴脸最是清楚不过，或许她也以为，玉瑾哥哥不知道惨死在哪个赌场了。可从她的眼神里，我还是能看到她对我的嫉妒。是的，她对知轩还有爱。
可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碰到过知轩的未婚妻。我曾经忍不住问他，他只是笑了笑，让我不用担心，我们不会有事的。我知道他有事瞒着我，可我相信他。若是不说，他必定有苦衷。
我经常在知轩的别墅里留宿，惠姨他们对此也心照不宣。他们当然替我高兴，因为他们爱我。爱你的人，自是希望你过的快乐。和知轩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是我这几年最快乐的时光。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可命运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刻，跳出来捉弄你一把。
1937年的春天。一日，知轩本来和我约好要去看电影，却临时让人通知我，他有急事来不了。我正想收拾一下离开药房，突然看到一个畏畏缩缩的小报童往药房里扔了一团白纸，随后便跑的无影无踪。我纳闷之余，弯腰把纸团捡了起来。只是一眼，便偷偷地把纸团塞到袖子里，转身走到里屋。
我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人后，才激动地打开纸团，发现上面写着：
“速速老地方见，白鹰”
白鹰是白大哥的代号，如此紧急找我，我不禁担心起来。我急忙把阿英找来，匆匆交代了几句，便火速前往老地方。阿英本想跟着去，可被我拒绝了。我想，若是我不幸出事，曾家至少还有她，这样我也放心。
我来到我们每次碰面的旧院子里，没有人。我推开屋子的门，慢慢地走了进去。环顾四周后，还是没有看到白大哥的身影。我怀疑他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便坐下来耐心地等。五分钟后，白大哥还是没有出现，我不禁警惕起来。我们这样的人，时间观念很强，除非出事，否则不会轻易迟到。我急忙站起身，不由分说地转身冲出了院子。
正在我转过第一个弯的时候，身后突然出现一群人，闯进了我刚才走出的院子。我顿感浑身无力，可还是扶着墙，迅速地离去。
我不知道自己穿过了几条巷子，终于累地停了下来。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一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担心。刚才的人，很明显是行动科的人。他们突然出现，说明白大哥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而纸条，想必也不是他写的。我不禁责备起自己，心急之下，竟忘了去甄别白大哥的字迹。好在我逃得及时，可白大哥？他如今是否安全？
正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震耳欲聋的枪声，我惊得跳了起来。我的心一沉，不由分说便朝枪声跑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忐忑不安，总觉得那个枪声和我关心的人有关。可当我赶到的时候，面前的一幕让我痛不欲生。
知轩手里举着枪，眼神冰冷地指着不远处。他的身后，站着行动科处长和他的几个手下。他们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冷漠的眼神，如野兽般嗜血。
他们对面的不远处也站着一个男人，一个我同样关心的男人——白大哥。白大哥的胸口已经被鲜血染红。可他依然坚挺着，用大无畏的眼神看着知轩。
白大哥中枪了！刚才的枪声，果然是从这里传来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凶手，一个是受害人。我只觉一股寒气自我的脚底升起，袭遍我的全身。
我站在黑暗里，浑身颤抖。我紧紧地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我的眼泪，却像奔腾的河流，汹涌而来。我不知道自己该恨谁，恨知轩，还是恨我自己。难道知轩一直在利用我引出白大哥？那张纸条会是他派人扔的么？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而我，却未曾察觉。
我活在他替我编织的童话里，沉醉地无法自拔。我甚至不曾怀疑过他分毫。可如今，事实摆在面前，容不得我再自欺欺人。我的腰间藏着一把枪，只要我举起，对着知轩，枪声之后，他也会和白大哥一样，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我慢慢地把手放在腰间，却不停地颤抖着，拔不出枪。或许是我的心，也在抗拒着。
直到知轩和行动科的那帮人离去后，我的手依然没有抓住枪。我突然很恨自己，恨自己的自私，恨自己的软弱。我缓缓地从黑暗中走出。随后，疯了般冲向白大哥。此刻的他，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体开始冰冷。我不敢碰他，生怕我一碰，他就会真的死去。可我不确定他是否已经死去。正在我不知所措之际，白大哥突然睁开眼睛，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我惊得大叫一声，颓然跌坐在地上。不过我很快就稳定了心绪，起身把白大哥扶了起来。
“白大哥，你怎么样？你不要说话，我现在带你去找大夫，我们......”
我一边说着，一边想把白大哥扶起来。可他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努力地想开口。
“明日......下午八点，到......到......到首都大戏院，会见......会见毒蛇，口号是......毒蛇出洞......黎明......将至，你以后......就接替......我，我的身份。”
“毒蛇？毒蛇是谁？”我急忙问。
可白大哥没有回答，而是最后看了我一眼，便闭上眼睛，缓缓地松开我的手。
“白大哥，白大哥——”
我忍不住痛哭出声。这时，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后便是一阵枪声，伴随着几声惨叫声。我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个人拽着匆忙离去。
不一会，我被她拉进了一个房子里。直到那时候，我才得以看清楚她的脸。
“智美，怎么会是你？”我惊叫出声。
智美手里拿着枪，朝我“嘘”了一声，便偷偷地往外面看了看，终于放心地关上了门。
“智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智美拉着我坐了下来，随后朝我伸出了手，笑着说：“雪瑶，我正式地自我介绍，我叫姜丽，真正的身份是地下党。孙智美只是我的伪装，真正的孙智美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那你......”
“没错，孙智美只是孙师长的养孙女，在她死之前，师长并没有见过她。所以，我党利用了这一点，让我伪装成她。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问题，可我没时间给你解答。我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可白大哥既然暴露了，我需要即刻通知其他同志做好准备。有些问题，我也没有答案。你若真的想知道，便按照白大哥的遗言，继续执行任务。至于我和知轩的关系，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并不是真的未婚夫妻身份。这也是为何，我一直没有来找你的原因。”
“那知轩呢？你明明知道他是情报科的人，为何还要......”
“嘘——”智美忙拦住我，起身走到了窗边。她往窗外看了几眼，便回过头来对我说，“雪瑶，这个地方不安全，我们赶紧走吧。听我的，你会知道真相的。”
我们一起走出院子后，便分手了。
回到家后，阿英见我脸色苍白，便拉着我偷偷地走进了里屋，把门关上。进门后，一阵眩晕袭来，我颓然地坐在凳子上，呆若木鸡。
“雪瑶，发生了什么事？你没事吧？”
我一脸悲伤地看向阿英，忍不住哽咽，“阿英，白大哥他，他死了。”
“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英还是比我坚强，哪怕面对死亡，她也能保持理智。
“我不知道，我去到老地方，没有碰到白大哥，却差点撞上了行动科的人。白大哥的身份暴露了。知轩杀了他，是知轩，知轩杀了他......”
我说着，突然变得激动起来。阿英急忙搂住我，不停地安慰我。
“雪瑶，没事了，都过去了。眼见不一定为实，我相信真相一定不是这样的。”
“你真的相信？”
“嗯！”
我没有把白大哥的遗言告诉阿英。因为以我们二人的感情，她一定会要求让她前去。不，我需要知道真相，这是我需要做的，我非去不可。
夜里，我躺在床上，白大哥死去的场景久久萦绕在我的脑海里，让我辗转难眠。还有知轩，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恨他。智美是地下党，那知轩呢？他们是互相利用的关系，那对于知轩，智美到底知道多少？
我感到有一张大大的网将我紧紧地缠绕，我不断地挣扎，却被越缠越紧。我的脑海很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我只记得，我的脑海里一直反复播放着一句话：
“八点，首都大戏院，毒蛇出洞，黎明将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