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对知轩说“乱世之下，身不由己”。我以为他会因此对我失望，从此以后，便不再靠近我。可让我吃惊的是，他竟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依然没事就往药房跑。
一开始，我还佯装对他冷漠。可慢慢地，在他的坚持下，我也就习惯了，随了他去。或许在我的内心里，我是带着期待的。
可知轩的行为，却让佳倩开始对我有了芥蒂。哪怕我一再强调，我和知轩只是普通朋友，佳倩依然不相信。我知道，她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我们四个人一起长大，她对知轩的心意，一直没有任何的虚掩。对于这一点，我不是不介意，不是不嫉妒，可我必须佯装不介意。
行动科搜查药房后，这个地方就不再适合作为接头点。那件事后的第三天，我设法联系上了白大哥。幸好他安然无恙，只是受了轻伤。因为一直把白大哥当成亲人，所以我把知轩的事情告诉了他。白大哥让我为大局着想，离南京政府的人远一点。否则，我便不能再为他们做事了。
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我只是乱世中的一个小女子，期待爱情的甜美。大局对我而言，原本很遥远。是我的选择，让它变得真实。那会不会同样因为我不一样的选择，而回归单纯？不，一切都不一样了。身边的一切，我、知轩，还有我们的心境。因此，在大义和小情之间，我选择了大义。或许这里面还有曾伯母的压力。虽然玉瑾哥哥对我和知轩之间，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佯装不介意。可曾伯母却不能袖手旁观。
昨夜，她找我促膝长谈。虽然伯母的所言都尽量站在我的角度，也尽量不给我带来压力。毕竟曾家的药房还要靠我去管理。可我听得出来，她是认可佳倩和知轩在一起的，她也打心里把我当成了她未来的儿媳妇。她觉得只有我，才能约束玉瑾哥哥，才能让他留恋这个家。
和曾伯母聊过后，我一夜未眠。今日，我便借口药材之事和白大哥见上了面。我希望他能同意我加入革命党，带我离开南京。我不是不想对曾家负责，只是我不希望嫁给玉瑾哥哥，因为我不爱他。可若是继续留在南京，我无法狠心的拒绝曾伯伯和曾伯母的要求。
可白大哥还是说服了我。作为红色资本家，我能帮革命党做的事更多。何况，他现在不能离开南京，他也需要我的继续支持。我没有告诉他曾家的事，我觉得这些儿女私情，不应该打扰他。他是一个心中只有大义的人，有着伟大的理想，心怀天下。
我心情沉重的走在大街上。来到药房前面的大街时，突然碰到知轩迎面朝我走来。我一时愣在原地，猜测着他是否一直跟着我。可不管如何，我还是信任他。
“雪瑶，你在想什么，这么专注？”知轩微笑着朝我走来。
我终于回过神来，也朝他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没什么，只是昨晚没睡好，状态不太佳。你怎么来了？”
他突然上前一步，离我只有两个手掌的距离。随后小声的问我：“你拒绝我，不是因为玉瑾，而是因为他么？”
我一愣，一时无言以对。我眼神躲闪，犹豫着问：“知轩，你说的是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知轩继续小声地说，“雪瑶，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要抓我么？”我突然神情凛然。
知轩突然轻笑出声，“我干嘛要抓你？你别忘了，我也爱国，我也想救国。”他说着，突然用力地抓住我的手，“可是雪瑶，这不是你可以玩的游戏，你是在拿你的命开玩笑，你知道么？”
“知轩，这不是游戏。家国面前，岂能独善其身？”
知轩叹了口气，却是神情严肃，“好，不是游戏。不管它是什么，你都不应该参与。保家卫国，是我们男人的事。冲锋陷阵，也不该让你们这些弱女子上。你这是不自量力。”
我突然有些生气，“没错，可蚂蚁虽小，却也有撼动大象的力量。何况，参不参与是我的事，命是我的，你无权干预！陆科长，你要是想抓我便抓，要是不抓，恕我告辞。放手！”
可是知轩没有放手，而是抓得更紧。我正想开口斥责，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突如其来的温暖与安全，让我的心忍不住沉醉。要是能一直这样被他拥着，自己该多幸福。可幸福，也往往伴随着牺牲。
我正想推开他，却听到他声音嘶哑地说：“雪瑶，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你能不能听我的劝，收手好么？你可以嫁给玉瑾，我不介意，我只希望你平安。”
我的心突然一颤，他不介意我嫁给玉瑾哥哥，可他介意我拿自己的命去冒险。他终究还是不理解我。我不怕冒险，可我不想嫁给玉瑾哥哥，难道他不懂么？可我转念一想，我自己从来没有向他表达过感情，他又怎么会懂呢？
我靠在他的怀里，突然无比地依恋他的怀抱。我真想告诉他，我爱他，求他带我走。可我不能走，知轩也有他要肩负的责任。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责任，可他知道我的身份，还愿意替我隐瞒，所以我相信他。他把我推给玉瑾，难道不也因为他没办法给我任何承诺么？
退一步想，哪怕他愿意带我走，我能走么？不，曾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若这样背叛他们，我是要遭五雷轰顶的。还有佳倩，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尽管不舍，我还是轻轻地推开他。
“知轩，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选择了我的路。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交集。你要娶的人是佳倩，我不能伤害她。我也不能伤害玉瑾哥哥。”
知轩一脸悲伤地看着我，眼里还带着心疼。我的心又狠狠地揪了一下。
“雪瑶，你不觉得你让自己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么？这些东西已经成为了枷锁，牢牢地禁锢着你。你不觉得窒息么？”
“如果枷锁一直背着，慢慢地，人就会麻木。我想我应该是麻木，因为我已经感觉不到窒息，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知轩，你不要为我心疼，我一点都不累。”我突然笑了，虽然我自己也觉得很虚伪。
“雪瑶，你是麻木了，可我没有。要我不心疼，你就应该好好地为自己活着。你要知道，你不欠任何人的，你有权跟着自己的心走。”
“跟着自己的心走？那你能做到么？”我问他，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我看到了他脸上的犹豫与无奈，便苦笑了一下，又佯装坚定地说，“我现在就在跟着自己的心走。”
“你说的是真的？”
“没错。知轩，我们分开三年多了，彼此经历了很多事情，我们之间，已经变得陌生了。你不了解，我也不再懂你。你明白么？有些人，一旦错过，就真的回不去了。”
知轩没有说话，只是悲哀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他突然转身背对我，小声地说：“雪瑶，你如果觉得你这样是为自己而活，那我无话可说。不过那个地方你不能再去了，它已经被人盯上了。”说完，他便径直离去，没有回头。
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我真的要失去他了。
后来，知轩真的没有再出现。关于他的一举一动，都是玉瑾哥哥告诉我的。玉瑾哥哥也不是特意分享他的消息，他想说的，其实只是他的妹妹佳倩。可佳倩的一举一动，都伴随着知轩的所作所为。而且，我隐约觉得，他也是想告诉我，佳倩和知轩是天作之合，他们是密不可分的。
我试图让自己忙起来，甚至跟着小庄和顾叔去采购药材。因为我觉得，只要忙起来，我就会忘却一切烦恼，包括知轩。可我错了，我越是想忘，却越是忘不了。
直到那一日，玉瑾哥哥突然告诉我，知轩要去福建执行任务了。
那是1933年12月的一天，寒风料峭。我穿上厚厚的旗袍，披上一件厚厚的大衣，匆忙赶去送他。因为我的心里，感到隐隐的不安。我总觉得，我若是不去见他，我这辈子一定会后悔的。
我们站在寒风中，知轩突然不知道从哪变出一条狐毛围巾，给我紧紧的裹上。
我忍不住流下泪来，问他：“知轩，你不是情报科的么？为什么要去执行任务？还有，那些人也是我们的同胞，你真的下得了手么？”
知轩突然搂住我，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悄声说：“雪瑶，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都是为了和平。只是我们采取的方式不一样罢了。我没有想过要伤害自己的同胞，你相不相信我？”
我一愣，一时无法理解他的话。可我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的泪水像奔涌的河流，不停地流着。落到地上，嵌入泥里，再化作一阵寒气，涌上我的身体，冰冷我的心。
“可我舍不得你。”我终于还是承认了，因为我真的伪装不下去了。太痛了，面对着朝思暮想的人，我要不停地推开他，伤害他。而这一切的伤害，也是在伤害我自己。
知轩的身体似乎颤了颤。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力地搂着我，一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
“雪瑶，你终于愿意承认了？可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停了下来。
我心中虽然有疑惑，可没有继续追问。
“知轩，对不起，我太懦弱了。你能不能答应我，平安的回来？”
“雪瑶，李济深、陈铭枢等十一人在福建成立了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与南京政府对立。如今，那边时局动荡，要变天了。我此去，不知道会遭遇什么。不过我答应你，为了你，我一定注意安全。”
我轻轻地推开他，眼泪不停地流着。“知轩，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回来找我？”
知轩从兜里掏出一条小手帕，轻轻地替我擦着眼泪，心疼地说：“雪瑶，我......我想给你承诺。可你也知道，这个乱世，承诺真的只是一句空话。既然不一定能做到，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
我突然大哭出声，一手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雪瑶，你不要哭，哭起来就不漂亮了。”知轩一边替我擦着眼泪，一边试图逗我笑。
可我笑不出来，我的心局促不安。我默默地把自己脖子上挂着平安玉坠摘了下来，挂在他的脖子上，再次叮嘱：“这是我爹在我出生的时候就给我戴上的。它能一直保我平安，我相信它也一定能保你平安归来。”
知轩深情地抓着我的手，含情脉脉地说：“雪瑶，你等我回来，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寒风中，我依然能感到我的脸热得滚烫的，心也是温暖如春。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重新对生活有了新的期待。似乎在一瞬间，我又活过来了。
知轩走后，我在湖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空飘下了雪花，我才默默地往家里走去。
玉瑾哥哥见我回来，一脸焦急地冲了上来，关切地问：“妹妹，你去哪了？外面这么冷，你看你的脸都冻红了。快回房里暖和一下。”说着，便拉过我的手走了进去。
我任由玉瑾哥哥拉着我走进了大堂。此刻，佳倩也正站在大堂里。看到我走近，快步走上前来。她的脸微微泛红，似乎带着不满，“雪瑶，我找你有话要说，你跟我进来一下。”
玉瑾哥哥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佳倩，什么事这么着急？妹妹刚从外面回来，你让她先暖和暖和身体，什么事一会再说。”
佳倩嘟了嘟嘴，“哥哥，我也是你的妹妹，你怎么总是护着她？别忘了，我才是你的亲妹妹。何况，人家会不会领你的情还不一定呢。你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玉瑾哥哥一听，突然暴怒，大声的怒斥她：“佳倩，你胡说什么？在我眼里，雪瑶和你没有什么区别。别整天嚷着你才是曾家的正牌小姐。除了风花雪月，你还懂什么？真是不识好歹。”
“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佳倩也忍不住大吼。
我急忙劝说：“玉瑾哥哥，佳倩，你们别吵了。要是让曾伯伯听到，又该担心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佳倩上前一步，继续大声的喊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送知轩哥哥了。我告诉你，你别痴心妄想，知轩哥哥是我的，我现在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回来一定会娶我的。”
我如遭雷劈，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你说什么？”我怯怯地问。
“佳倩，你还知不知道廉耻？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承认？你想要全世界都知道是不是？”玉瑾哥哥也批评她。
佳倩撅了撅嘴，冷哼了一声。“我们两情相悦、你情我愿，我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雪瑶，我一直当你是亲姐姐，我告诉你，也只是为了让你死心。你也知道哥哥对你一心一意，你还不知足么？你莫要辜负了他。”
许是玉瑾哥哥见我神色异样，忙冲佳倩呵斥：“佳倩，这是我和妹妹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你刚才说你和知轩......可是真的？你疯了，他去福建执行任务了，能不能回来还不知道，你......”玉瑾哥哥说着，突然看了我一眼，忙停了下来。
我脸色苍白，虽然我深知，知轩此行福祸难料。可真正从玉瑾哥哥口中说出，却让人无法接受。此刻的我，关心的只有知轩能不能平安回来。至于他和佳倩之间，我相信他。
“哥哥，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我不介意。而且，我相信知轩哥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你不介意？那我们曾家的脸面呢，你也不顾了？你这个死丫头，要是让爹娘知道，我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哥哥，你凭什么说我？哥哥难道忘了，当年爹为什么会生病？要不是......”
没等佳倩说完，玉瑾哥哥突然用力地甩了她一巴掌。
我大惊，急忙抓住玉瑾哥哥的手，“玉瑾哥哥，你怎么能打佳倩呢？你们不要吵了！”
佳倩忍不住大哭出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都是你，你这个害人精。害死自己的父母还不够，还来祸害我们曾家。所有人的都疼你，只有我，是曾家的外人。在他们眼里，我一无是处。我恨你！”
佳倩说完，突然冲了出去。
“佳倩——”我看了看外面的雨夹雪，一脸焦急，回头吩咐玉瑾哥哥，“玉瑾哥哥，快，去把她追回来。天寒地冻的，她能去哪？”
玉瑾哥哥犹豫地看着我。
“去啊，放心吧，我没事！”我催促着。
玉瑾哥哥叹了口气，拿起门边的伞冲了出去。
我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地站着，心中惆怅万千。我想起我和知轩告别的时候，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他那时候，是不是想告诉我他和佳倩之间的事？他为什么不说？
“知轩，我错信你了么？”我看着外面灰茫茫的天，自言自语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