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已经逐渐来临，但瓯国并不太寒冷。
长江的下游也并没有像北方河流一样结冰，甚至有时候仍旧会刮来和煦的东风。
真是个打仗的好时节！
邹无域站在城楼上眺望着北方，心中既有些得意，又十分不快！
他的兄长邹无疆，此时早已躺在了坟墓中。
虽然邹无域是以谋反的罪名将其诛杀的，但并未能剥夺其作为诸侯的身份，仍然以诸侯的礼仪将其下葬。
邹无疆的谥号是瓯抗公，这个谥号，是邹无域亲自查阅谥法古籍找到的。
从古至今，从没有一个国君谥号为“抗”！
谥法曰：逆天虐民曰抗！
可谓是恶谥中最恶的了！
逆天而行！暴虐无道！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示邹无域诛杀兄长的合理性。
但此事合不合理，他自己心中知道，扬国的王言知道，中原其他的诸侯乃至于那大华天子也心知肚明。
邹无疆虽然不精于治国，但他也算礼贤下士，与士卒同患难，与百姓共荣辱。
逆天或许是真，虐民从何而来？
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谁也不说。
如此看来，这瓯抗公邹无疆死得真可谓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当“瓯抗公”这三个字传到扬国王言的耳中时，王言却笑了。
不是讥笑，不是嘲笑。
而是一种带着悲思与敬怀的笑！
在谥法中，“抗”是最大的恶谥；但在王言心中，这个字还有别的意思。
反抗！斗争！
不屈！不服！
邹无疆以一国之力，对抗华朝全部诸侯！
他不甘压迫，不服屈辱，他勇于抗争！
与中原诸侯相抗，与大华皇帝相抗，与天下人相抗，与自己的命运相抗！
他至少教会了王言一个道理：
我命由我，不由天下，不由那高高在上的中原诸侯，不由那九五至尊的大华皇帝！
邹无疆，怎么能不算一条好汉！
瓯抗公，怎么能不算一位英雄！
抗！
王言喜欢这个谥号。
他甚至想要自己死后也能拥有这个谥号。
斟满一杯金萱茶，聊以代酒，举樽向北，以为凭吊。
“瓯抗公，王言敬你，你的仇，孤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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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无域所在的城楼，正位于他做阳泉君时的庐江郡阳泉县，他面前的淮河水就像停滞不前了一样，没有一丝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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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又知道，那平静的淮水之下，是否有暗流涌动？
谁又知道，看似静如止水的邹无域，心中是否有波涛？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时间已来到酉时，冬阳已黯淡无光，暮色渐渐袭来。
陪他站在这城楼之上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须发花白，身着朴素的青布衣衫，看起来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并不像是瓯国的官僚。
但此人却正是瓯国的会稽郡太守岳珆，他已经年过六十了。
瓯国地处东南，纵跨六郡，分别是庐江郡、九江郡、丹阳郡、吴郡、豫章郡和会稽郡。
庐江郡在瓯国的西北，与江国和豫国接壤，乃是商贸往来的繁华所在。
会稽郡在瓯国最偏远的东南，与扬国隔海相望，处处是野蛮的夷族部落。
为什么会稽郡的太守，会到庐江郡来呢？
一路算来，岳珆已经可以算是瓯国的三朝元老了。
他本不是瓯国人，更不属于东南夷族。
年轻时的他本是北方的幽州人，只皆因家道败落，孑然一身的他，只能在各州游荡。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来到了东南，遇见了一个邹光的人，便再也没有回到家乡。
也不知是邹光吸引了他，还是他吸引了邹光。
目光敏锐的邹光看中了这个中原人的才华，而邹光也被这个雄心勃勃的夷族首领气魄所吸引。
当时邹光一族在东南可谓危如累卵。
邹光本已经成了扬州最强的部族，但心急的他，过早地将自己的野心暴露在了东南夷其他各部的面前，这导致其他各部联合起来压制他。
但岳珆的出现，拯救了邹光。
岳珆游荡各州，通晓华夏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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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此时有一个叫王名的人，即将一统神州，建立大扬帝国。
此时若能向其示好投诚，得到其援助，则可以一举击破东南其他夷族，总管东南。
于是，岳珆亲自前往长安，见到了王言的祖父——扬高祖王名。
他表示，如果王名出兵相助，待邹光统一东南夷族之后，愿歃血为盟，永世臣服大扬，保东南一方安宁。
于是扬高祖派兵南征，邹光得以顺利统一东南，扬高祖封其为瓯公，后来又提升为瓯王。
后来扬朝覆灭，华朝新建，华武帝因瓯国没有及时臣服，遂将瓯国降为伯爵，瓯王邹光变成了瓯伯邹光。
此时扬国势力并未完全消失，扬高祖的幼子王先，正在远征南海，并且已逐渐站稳脚跟。
岳珆劝说邹光不可忘却扬高祖救族之恩，应该假意臣服华朝，暗中结好南海的王先，他日一定要助王先反攻中原！
邹光也是重情重义的铮铮铁汉，对岳珆的建议表示赞同。
于是他将自己的幼子邹无域送往洛阳当人质，假意臣服华朝。
但当邹光正想要遣使沟通南海王先的时候，他却突然病逝。
邹光死后，夷族又有分裂之迹象，邹无疆四处平叛，便无暇顾及联合之事了。
后来听闻王先臣服华朝，被封为扬国子爵诸侯，瓯国这才放弃了与扬国一起反攻中原的计划。
岳珆是瓯国的开国元老，可以说，没有此人便没有瓯国的现在。
邹光虽然粗鄙，但也深知什么叫知恩图报，这是不是就是岳珆愿意留在瓯国一辈子的原因？
邹光死后，邹无疆同样也重视岳珆，并正式破格将岳珆封为上卿。
须知，中原各国的上中下三卿大多都为公室担任，上卿更是等同宰相，权职仅次于诸侯国君，不可让外人掌任。
岳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极其尊荣。
但没过多久，岳珆却突然提出告老还乡，不仅放弃上卿之位，还提出将封地退还。
居功至伟的他，为何要将这耗费一生得来的富贵荣华，抛诸于流水？
富贵荣华，钱财地位，许多人枉费一生时日都得不来。
岳珆，得到了这一切，却又主动将其放弃。
他不爱钱财吗？他不爱地位吗？
从古至今，不爱这两样的人，只想着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的世外隐士，恐怕是少之又少。
只是因为岳珆懂得一个道理：在全家性命的面前，钱财地位，真的只是过眼云烟而已。
他已位极人臣，瓯伯邹无疆待他如同仲父，还有谁能威胁到他全家性命？
有！
此人已从洛阳返回瓯国！
此人，名叫邹无域。
当了这么多年人质，他终于从洛阳回来了！
虽然十几年没见，但显然邹无疆还是很珍视自己的同胞兄弟的。
邹无域一回来，邹无疆便封其为上卿，与岳珆同级，并且大排筵宴，为其接风。
岳珆，此时才算真正认识了邹无域。
这个年轻人，实在太可怕！
他文质彬彬，他温文尔雅，好似一个中原君子！
这是一般人对邹无域的印象，但岳珆一生游历天下，他识人无数，一眼就看出此人并未池中之物！
他温和的眼神中，隐藏着凌厉的杀气！
这股杀气，岳珆曾经见过，在邹光的眼中，在邹无疆的眼中，他都见过。
但邹光和邹无域的杀气是显露在外的，是让人一见便知的。
而邹无域的却不是，他眼中的杀气，是暗藏的刀锋，一股暗中袭来的阴风，是让人察觉不出来的致命一箭！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跟随瓯烈公邹光戎马一生的岳珆，第一次打了个冷颤。
果然，没过多久，岳珆就发现邹无域暗中在收买人心，并且还在一步步架空他这个上卿。
而邹无疆耿直非常，对自己的兄弟非常信任，任由岳珆明里暗里地讽谏，他就是不为所动。
兄弟之情，岳珆也不便多说，若是说多了，难免会遭到非议，若是有人说他贪恋权势，离间国君兄弟之情，那罪名可就大了。
岳珆最终还是退缩了，他选择主动离开。
岳珆向邹无疆称病，想要辞去上卿之位。
邹无疆没有多想，也真以为是这位仲父已经老迈，同意了他的请求，他让岳珆仍旧担任会稽太守，半官半隐。
岳珆主动让了权，邹无域便独占上卿之位，大权独揽。
退出了权力的漩涡，岳珆可以心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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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没有！
他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会稽郡的封地，但仍旧在时刻关注着朝堂。
他本来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但衷于国事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使命，怎么也逃脱不掉，他仍然会为朝政的混乱痛心疾首。
三界之外，你岂能逃？五行之中，命里该着！
甚至他有时还会痛恨自己为什么会退缩，为什么会在邹无域面前认输，为什么那么看重个人的名节，而不敢奋力劝谏。
自己如今自私的作为，如何对得起先君烈公！
岳珆虽然不在朝堂，但他的门生遍布，所以瓯国朝政，岳珆还是时有指点。
朝廷也迅速分为两派，一派是邹无域，一派是岳珆的门生。
两派制衡，瓯国大体也没什么事端。但邹无域想要的，可不是这么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