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第一次见到姜惜文,他真就是一个愣头青。不然也不会走最苦最累的武夫路子。
老人很早很早之前就住在这座城,与姜惜文第一次见面就闹得很不愉快。
那时候道路大修,这愣头青非说自己药铺占了官道,不拆不行。好说歹说,就是不行。这座店铺位置的重要,不能告诉其他人。老人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在一个午后与这位还不是冠军侯的愣头青达成了某种协议。
老人一眼看出年轻人的不凡,年轻人聪慧,知晓他绝不是普通的药铺掌柜。
二人相交十几年,亦师亦友。
床脚磕掉烟灰,老人倒头睡去。
姜惜文回去府上交代一些事宜后,不再逗留,舍去回京的马车,拔地而起,化虹离去。
九境武夫,武道一途,已算人间大高手。当然赶路的速度绝不比寻常练气士御风要慢。
终于在一天正午身形飘落在那座城前。
十三年未归,男人不管那些常年驻扎在此的暗哨,入城后便骑上早已备好的马匹,纵马御道,往家中赶去。
钰镇街姜家。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坐在中院的树下晒着太阳。几日前收到书信,十三年未归的儿子要回来了。不确定日子,老人便日日来树下独坐,太阳落山就回屋,今天也是一样。
终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大门那边。
跟随他一起进来的,是家中下人激动的呼喊:“是大爷,大爷回来了,大爷回来了!”
等到老人转头,走步极快的男子已经站在阳光下,她的面前。
姜惜文双膝跪地,重重叩首。此时此刻,他不是冠军侯,不是人间九境大高手,只是一个离家十三年未在母前尽孝的不孝子。
男人轻声道:“娘,惜文来了。”
老妇人想起小子儿时抱着他的场景,伸手轻拍儿子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呀。”
周边伺候的下人丫鬟尽数退去,姜惜文坐在母亲的脚下,与她闲聊。
聊到最近的事,老人终于问了这些年被视为忌讳的问题,“那孩子,还好吧。”
姜惜文点点头。
老人又问:“那他听话吗?”
姜惜文苦笑,然后对母亲说:“除了长得像阿姐,哪里都不像。”
老人若有所思,“那就是不听话。你这么说,娘就明白了。到底是姓李,又怎么会听我们的,甘愿一生如此。”
“你是如何答复他的。”
姜惜文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回答:“我站在他这一边,他说我们是他唯一的亲人,宫里那位他只字未提。一声一声舅舅叫的可顺嘴了,而且阿姐……”
老人突然大怒,低声喝道:“住嘴!”
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男人,只能苦笑摇头。自从阿姐出事,母亲的脾气大变。平时还好,和蔼可亲,可一旦提起姐姐,就像变了一个人。
作为儿子,姜惜文心知肚明。
父亲走的早,靠着祖上的余晖,外加阿姐位极贵妃,姜家依然是上京城中不可多得的豪门。
随着阿姐的离世,自己出走边境,母亲若是不变,仅靠虚无缥缈的祖宗余晖,姜家如何在上京立足到今日。
这些年随着自己武道境界攀升,姜家才算从风雨飘摇中走出,真正站在了那些世家金字塔尖。
姜老夫人右手微微使劲拍动座椅的把手,低声说道:“这一次,若不是你及时赶到,他就会死在山上神仙的手里。一个没有认祖归宗的遗腹子,就算要报仇说理,都找不到地方。”
不管母亲此刻的怒火,姜惜文还是如实说道:“尽管严加看守,他还是成为了练气士,而且天赋不错,已是四境修为。”
老人身子一软,一脸的不解,问儿子:“既然不接受我们为他做的选择,那就只有另一条唯一的路。选择那条路,修行与不修行有何用?一眼便能望到头的修行路。”
姜惜文说道:“母亲觉得他有几分胜算。”
这位一品诰命夫人的老人,开口说道:“几分胜算?别说你是九境,就算踏入第十楼,成为世人眼中的武神又如何,儿子,这些年,宫里那位与各洲宗门乃至仙门联络频繁。只靠你,能将他托举到那个位置上吗?”
突然,姜惜文起身,说道:“十三年前,我也不会想到我能登上第九楼!”
“母亲,事在人为,赌一把!”
说完这些话,冠军侯踏步离去,将背影留给母亲。
树下的老人目送儿子离去。抬头看天,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赌一把,要是输了呢?”
老人苦笑,没有想到盼了十三年的孩子给自己带回这样一个难题。
府门前,年过花甲的老人牵着一匹马等在那里。
看见姜惜文出来,便要迎上去。
姜惜文赶忙快走几步,接过缰绳,轻声道:“徐伯,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为我牵马,让下边的人来就好了。”
被叫徐伯的老人笑呵呵道:“多年不见公子,老奴高兴,一定要为公子牵一回马的。”
徐伯的背已经佝偻,虽然多年前就这样,可是这次相见,姜惜文觉得,他又老了许多。
男人右手放在徐伯的后背,一缕缕柔和的罡气渗入老人的身体。想要为因为岁月而失去的生机重新续回来。
但这是不可能的。
徐伯慢慢推开姜惜文的手,咳嗽几声说道:“公子就不要白费力气了,老奴的身体自己知道。能活一天是一天,可是公子正当壮年,如正午的昭阳,要好好的呀。”
姜惜文说道:“徐伯,怎么回事,十几年未见,变啰嗦了。”
老人笑呵呵道:“没有啰嗦,就是想和公子多说几句,公子可是要进宫?”
姜惜文点点头。
老人缓缓走到马前,从男人手里艰难的抢过缰绳,右手拍了拍马鞍,突然朗声道:“公子,请上马!”
姜惜文面露难色,于心不忍,“徐伯……”
老人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右手再一次拍打马鞍,“公子,请上马!”
姜惜文无奈,只能翻身上马。
老人硬挺着佝偻的背,让他看起来不是那样弯曲。右手牵着缰绳,向前走去。
在路上,马背上的姜惜文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先前为徐伯输送罡气时,犹如春风吹过枯木,竟唤不起一丝生机,就连简单的滋养都做不到。
一些话,不说,他心里也明白了。
牵着缰绳缓缓向前的老人不回头,只是说道:“很多年以前,坐在马背上的是老爷,那时候老奴也像公子这般年纪。每一次老爷上朝都是我牵马的,不骑马老奴就当车夫。”
姜惜文突然觉得眼睛发酸,许多年没有过得情绪涌上心头。
终于,两人走到街口,再往前就是御道,可是老人已经气喘吁吁,再不能向前了。姜惜文就要下马搀扶他,徐伯摆手拒绝,说道:“老奴是下人,承蒙姜家厚恩收留我,公子都知道的。一些事情不是我该说的,可如今我自知时日无多,一些事情我也大概知晓的。其实夫人和府上所有人从来都没有想过姜家多么大富大贵,多么的如日中天。”
老人向前一步,伸手轻轻抚摸马儿的头,轻声说道:“多年以前,我们希望老爷每一次都能平安回来就够了。如今也是一样,无论公子离家多远、登多高,姜家所有人都只希望二公子您能平安归来。”
秋风吹过,老人站在原地挥手。
“公子,要好好的呀。”
阳光下,马背上的男子抓着缰绳,摇摇晃晃。余晖打在他的侧脸,男人低着头。路人看不到的一面,男人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