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妨查查杜十娘的生死簿。”
陈若澄其实是赌。
但是他反复思索过，他大概率能赌赢。
杜十娘的死，非常牵强地在暗合本来的故事线。细节未必全部对得上，这应该会导致，她在生死簿上的记录有出入。
秦广王神念扫过生死簿，脸上怒气渐消，沉吟片刻，才慢慢说：“杜十娘的生死与生死簿上如出一辙，怎就不对？”
陈若澄见对方态度变化，心知这记录应该有些不妥之处，只是他没有孙悟空的能耐，将生死簿抢过来自己看。只得说：“不知道地府的生死簿怎么写的？以我所见的法旨，杜十娘合该成为女鬼，等人点化。怎么会被地府拘来？”
这他就有些信口开河。因为杜十娘成为女鬼，是最后的结果。但不代表中间的过程就没有被带来地府这一环。
只是诚如他对师尊和道济所言。如果杜十娘必死不可逆，那么杜十娘必成女鬼也不可逆。所以他去地府，不管如何周折，最终必能达成结果。这就是天命所归。换成他更习惯的说法就是世界线收束。
他的思维方向是对的，也应该猜到了一些因果，只是也不全对。秦广王说：“只说她可为女鬼。也并非说她必须有此一遭。地府将她拘来也无过错。更何况，留一位女鬼在人间游荡，岂不是徒增冤孽。如此恶鬼，本该受我十八层地狱。”
听到前面，陈若澄还觉得似乎有得一谈，却不想最后语义突变，听得他眉峰紧蹙。他提声说：“杜十娘区区一个凡人，既不伤天也不害理，怎么就该下十八层地狱了？”
“九世野鸡，银秽不堪，惑乱人间。怎么就不该下十八层地狱？”秦广王反问。
“哈。”
陈若澄不禁笑了一声。给别人安排一个九世野鸡的身份，然后怪人惑乱人间。就算退一万步，自己的命途是自己把握的，一个风尘女子就惑乱人间了？
此世的风尘女子哪里来的？可与后世不同，绝大部分是皇帝老儿抄家灭族以后，将女眷发配来的。且不说现在，李世民干这种事少了吗？说到李世民，他被泾河龙王吓死了以后，你们十殿阎王一起出来叩拜他，还随随便便就给他增加了二十年阳寿，然后送回人间。
怎么就不扣帽子了？怎么就跪舔了？
“只不过是欢场女子而已，就要走这十八地府一趟。那有一人，嗜酒，好色，挑挞无度。这样的人该如何判？”陈若澄冷笑一声。
“自然是油锅地狱、舂臼地狱、血池地狱。”秦广王不假思索地回答。
“殿下不问我口中的罪人是何人吗？”陈若澄继续冷言。
“何人？”秦广王似乎心有所动，声音都小了几分。
“便是那汉末秣陵尉，三国广陵人，蒋歆蒋子文。”陈若澄缓缓说。
“你——”秦广王猛然暴喝，大殿内外又是一阵鬼哭神嚎。
蒋歆，便是现在的秦广王。他活着的时候可不是什么善茬。嗜酒，好色，挑挞无度。死后才被封了秦广王。这倒有些像当今朝廷，有些御史台酷吏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意味了。
现在的蒋歆这正大光明的阎王也当久了，总是公平威严的样子，早忘了自己的黑历史，更忘了自己当年根本没人追责的往事。
所以此刻听到，有种被人当面揭短的恼羞成怒。又有一种震惊。天下竟有凡人知道他的真名。便是这麾下鬼差跟了他几百年，也是不知道的。此刻牛头马面一脸莫名，根本听不懂本殿阎君和这奸诈凡人在说些什么。
一听到此，秦广王又立刻住嘴。这些黑历史能不提最好就不提，免得在属下面前丢脸。
这份后世人的仙家常识，如同之前很多古怪知识一样，也是莫名就让陈若澄这位文史双废、神话半解的人就掌握了。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
知道这份秘辛，这也是陈若澄听闻杜十娘在秦广王处有信心带走她的一份凭仗。黑历史换一个面子。大王，你也不想你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你的男下属知道吧？
被带偏了，本来是“被下属知道”就可以了的。可是见到身旁精壮的牛头马面，不自觉就有些基你太美的联想。
不知道陈若澄在想些什么，秦广王平复一下心境，说：“你不能拿三国的剑来斩武周的人。杜十娘现在沦落风尘，就是下油锅地狱的重罪。”
“沦入风尘，是她自己所愿吗？殿下此言过于依照殿下自己好恶了些，或许有失偏颇。”强行压制住怒火，陈若澄要讨魂魄，可以挤兑几句，终究不能把人得罪太狠。心里想的那些嘲讽只好生生咽下。
秦广王说：“你错了。这不是孤的好恶，而是孽镜台照的罪责。孽镜台查罪，判官定罪，孤勾决。如是而已。”
说着，秦广王右首黑雾尽散，显出一个莲台。莲台上一个巨大的石盘。台高一丈，盘大十围，向东悬挂。秦广王看向石盘之时，石盘立刻虚化，其表面化为一个镜面。
镜子上横着七个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孽镜台审她有罪，她就是有罪。”秦广王慢慢说。
“孽镜台前无好人。”
陈若澄跟着低声念了一遍，然后小声说：“殿下，我听闻来此秦广殿，要么就是功过相当，直接送到转轮殿。要么就是有罪之人，直接送到楚江殿。我就一直奇怪，是不是漏掉了一种人。”
“什么人？”
“好人。功大于过的好人。”
“哪里有功大于过的好人？”秦广王微微摇头，对此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没有了，你这孽镜台前无好人嘛。凡是被这孽镜台给照了，好人最多也是无功无过，搞不好也成坏人了。此等审案，可笑之极。”陈若澄指着这石镜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道济对秦广王的评价还行，不至于被激几句就翻脸。就算翻脸，他也不归地府管。地府拿他没有办法，最多就是驱逐出境。换一个人，可能直接被拿下扔到十八层地狱里去。还好，陈若澄毕竟背后有人。
不一定怕降龙罗汉，而是怕降龙罗汉把这事传出去。官场规则如此，闹到上级那里，可讨不到好。
“孽镜台公平至极，有何可笑？你若不信，孤可以让你看看审下一个鬼魂，就知道它可有半分偏颇？”秦广王这次还真没生气，言语中自有一丝超然的高冷。
一直老实问答的陈若澄忽然一摆手：“殿下，审别人，何不审我自己？我倒要看看孽镜台能照出我做了什么坏事？若是照出我的坏事不足以说服凡人，那就请殿下将杜十娘的魂魄交给我。若是孽镜台公平公正，那算是我错，我愿送二十年阳寿给杜十娘。殿下，可愿赌一局。”
“好。孤坐断地府第一殿，往来凡人还没有敢和孤赌的。那这一局，孤就接下了。请上孽镜台。”
陈若澄向着秦广王拱拱手，大步了上去。
孽镜台上石镜光华流转，如镜如幕，将陈若澄的一生照了出来。
两岁，陈若澄弄断了母亲的发钗，却不承认……
三岁，陈蕊在他面前摔了一跟头，他不但不扶，还拍手大笑……
四岁，三婶娘骂他，他背后朝三婶娘吐口水没被发现……
五岁……
这都是些什么啊？这些居然算作罪？最多也不过是小过而已吧？
他真的，我哭死……
陈若澄的脸彻底黑下来，秦广王的脸上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