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地铁,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气温变得比先前更低,文善寅两手捅在校服口袋里,穿过密集的人群,沿着人行道一路小跑。许企划要求的时间是六点,但他现在显然已经赶不上了。
LHM,全称lion heart media,即狮心传媒,作为民间公认的四大偶像经纪公司,培养出过明前国史上最长寿的偶像团体。其总部大楼位于汉北市的中心区域,虽然不算高,但灰白相间、极具设计感的外形,仍旧使它十分显眼。
到了公司大门前,不等自动门打开,一名保安模样的人就把他拦住了。
“喂,学生,请问你有预约吗?”
“啊,那个,没有……不过,我是这里的练习生。”
跑了一路,文善寅声音微微有些喘。
保安瞟了他一眼,“练习生要走后门进,没人和你说过?”
他无辜地挠了挠后脑勺:“我第二次来,太紧张,就忘记了……”
实际上,他是没耐心去找后门了。
“……毛毛躁躁的。下不为例了啊!”
保安语气不大友好,但还是通融了他。他连连向保安道谢。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员工都已经在食堂了,电梯空荡荡的。上到3层,文善寅看了眼布局图,在密密麻麻的房间号里,找到了第三舞蹈练习室的位置。
还在走廊上时,他就远远地望见练习室敞开着的大门。
又看了眼手机,现在的时间已经来到了六点四十。
“对不起,我迟到了。”
他深吸了口气,刚走到练习室门前,便深深鞠躬道。
放在往常,迟到将近一个小时算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免不了要挨罚,还要被怒斥一通。
但他知道,今天不会再那样了。
斥责也是一种关心和在意,而一个人一旦不再被他人需要,不再会对他人产生任何影响,那么,就连被斥责也会变成一种奢求。
果然,事情正向着他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有那么三五秒,练习室里寂静得可怕。后来才响起一阵规律的脚步声,还带起轻微的回声。
脚步声逐渐变大,然后消失,一道修长的影子从文善寅身前投下。
“没事。”
清冷而干净,透着金属般沉稳的质地,是那个人的声音,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找不到哪怕一丝不同。
……林智胜的声音。
“谢谢,哥。”
文善寅站直身子,一边理了理打皱的校服。没有人知道,他看似只是微微羞赧的表情下,压抑了多少这些年来积攒的情绪。
林智胜,苍龙后来的热度能席卷全世界,毫无疑问,他是其中唯一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
文善寅有多想见他,又有多不敢面对他,只有文善寅自己心里清楚。
而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以回到过去的方式,完成这个潜藏已久的愿望。
上一世,因为到得及时,文善寅直接被许哲带走,在离开前都没有见过林智胜最后一面。在那之后二人也没能再有过联系,就这样,这件事成了他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
——明明已经敲定了人员构成,为什么苍龙在出道前要临时改变配置?又为何,被踢出去的偏偏是他?
他承认自己很卑劣——曾经,在HIBYR那段漫长的空白期中,他真的妄想过,自己当初要是能在苍龙出道,在明前国顶尖的娱乐公司出道,未来又会不会有所不同。
许哲说决定是林智胜做的。他知道,林智胜在企划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只要是林智胜提出的要求,即使有些过火了,最终也都会得到允许。
不过,在文善寅心中,其实还存在着另一种声音。那声音虽十分微小,且与他长时间以来采信的结论相矛盾,但他却始终没有办法忽略它。
真的是因为林智胜吗?
在苍龙少年出道预备组的所有成员里,只有他和林智胜是同期,完完整整一起训练了四年,他的舞蹈实力也是得到林智胜认可的。
论关系,他们去过彼此的家中过夜,在假期也一起去过旅行,平时游戏厅练歌房之类的场所,更是一起去过不知多少次……
他本以为他们已经是彼此间亲密的朋友,未来也可以在舞台上成为一起奋斗的战友,可他似乎是想错了。
总而言之,文善寅心中留下了太多疑问,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林智胜能给出。
“你先坐,”林智胜指了指边缘铺着的垫子,“哲哥还在吃饭。”
“我想跟着哥先一起练一会儿,不行吗?”他说。
林智胜看了他一眼。他目不斜视地回望向林智胜。
“……好。”
说完这声听上去意味深长的“好”,林智胜合上双眼,转过身去,背朝向他。
林智胜拨弄了一会儿播放器,音响里流出的音乐,是最基本的练习曲。
“哥,不用练要去伴舞的那首曲子吗?”文善寅试探性地问道。他没有忘记,在他被踢走前,出道前安排的那场伴舞表演中,是把他包含在内了的。
“……哲哥应该很快就要来了,”林智胜说,“先热热身,等哲哥和你说完事,回来再一起练吧。况且,你连校服都还没换下呢。”
“啊……那倒也是。”
看似没什么问题的一番对话,但一次性说这么多字,放在林智胜身上可并不那么常见。
林智胜进入了状态后,便仿佛身边没有其他任何人了。
文善寅跳得有些漫不经心,几乎只顾盯着镜子里的林智胜看。
超过一米八的身高,身材修长,肌肉优美,冷白色的皮肤质感上甚至可以媲美大理石。此时的林智胜18岁,正是最青涩的年华,脸上还带着些许稚嫩,但眼神远比未来的他锋芒毕露,傲慢与自负毫不掩藏。
出身艺高的现代舞专业,他跳舞的动作干净轻盈,扎实有力。而他极具表现力的表情管理和优越的外形,更是使得原本单调的舞步也变得优美而富有观赏性。
没有办法,很难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即使只是热身用的基础动作,林智胜依旧把这当做一场表演对待,而只要他在表演,周围便会变成舞台。
在做偶像这方面,林智胜无疑是数十年难遇一人的天才,即使文善寅对他心中有怨言,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因为是在练基本功,所以就不认真了吗?”
林智胜突然停下了动作。他暂停了音乐,抓着毛巾擦了把汗,回过头,把手搭在文善寅肩上。
“舞台上怠慢,对偶像来说是最大的罪过,”他皱了皱眉,旋即眉头又舒展开来,“不过这里是练习室。话说回来,以后你要是敢在我们的舞台上这样,我可不会轻饶你的。”
“啊,嗯……”
他是不是说了……“我们的舞台”。
文善寅一时愣住了。
“等一下,哥,你刚才,是不是说了‘我们的’……”
“不然呢?你想单飞?”
林智胜嘴角微微上扬,拍了拍他的肩,松开手,往门口走去,“我先去下洗手间,如果哲哥来了,不用等我,直接去聊你们的事。”
“……啊,嗯……好。”
目送着林智胜的背影消失,文善寅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真的会是他吗?
浑身的力气好像飘走了一半,他在坐垫上重重坐下,神情中多了一丝茫然。
渐渐地,又多了一丝自责,以及一丝愧疚。
就像是一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啪”地一下,突然就绷断了。
他真的有必要质问林智胜什么吗?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从刚刚那番话来看,林智胜对事情应该是一无所知的。而自己却被劣根性驱使着,被忿恨冲昏了头脑,比起信任自己对朋友的了解,反倒选择轻信了他人的一面之词,从此自顾自地埋怨、怀疑,让嫉恨在心里扎了根。
这颗种子把他的郁郁不得志作为养分,无声地啃噬着内心向阳的那部分,这么一长,便是七年。其生长出的作物,便是由自欺欺人所营造出的廉价而低劣的优越感。
而那仅仅是能让自己被其他人踩在脚下时,心里能略微舒服一些。
他总算明白,这些年他没有联系过林智胜,不是担心被拒绝、被羞辱,而是不敢接受没能给予信任的自己才是那个背叛者,不愿承认自身的懦弱和卑劣。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回到过去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起先还没能清楚地认识到。但现在,他第一次对此有了实感——往后会缠绕他七年的心结,竟然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得以消解。
很多事情看似无法改变,实际上只是缺少一个契机;多少条道路的延伸,总是从一处歧路开始。这也许意味着,往后他能改变的,还有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