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靠左边一点,不,右边、右边……不是,那个紫色挑染,你头倒是抬起来啊!啧……!”
时值盛夏,摄影棚内的空气比室外更加燥热。
从太阳刚刚升起,到黄昏笼罩天际。在持续了近乎一整天的拍摄后,摄影棚里的每一个人都早已大汗淋漓。
而摄影师焦急的指示声,似乎又加剧了这股令人不适的气氛。
“就拿刚才那张收尾吧。”监督走到皱着眉头的摄影师身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权监督,可是……”
“算了,既然您这么说。”
诚然,摄影师对目前呈现出来的效果不怎么满意,但做监督的都放话了,他也没有理由为几个不入流的偶像掏心掏肺。
惯例的鞠躬道别结束后,监督瞥了一眼蹲在地上收拾器材的工作人员,眼神又扫向正走回准备室的那几道鲜白色西服背影,叹了口气。
这伙人衣服虽穿得光鲜,身材也都比一般人修长匀称,一举一动间却失了朝气和锐气。如今的他们,看起来就好像肩上顶了几十斤无形的包袱,使得每个人都被压得矮了一截。
他和这个组合不是第一次合作,但他知道,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监督转过身,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了根烟,没有点着,就那样含在嘴里,让烟嘴浸湿。
摄影师正在拆卸支架。监督蹲下身,拿一条毛巾搭在他的身上。
监督起身时,摄影师听见一阵细微的喃喃自语声,似乎正是从监督那张苍老干皱的嘴唇里发出的:
“……指望一群早就没有希望的家伙能有干劲拍好,还不如多指望指望后期呢。”
……
车里开了空调,每一扇车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这导致车厢里一直弥漫着怪异的气味——有汗水发酵的汗臭,也有不同种类男士香水冲鼻的馨香。
汗臭与木质香的混合体,就是他们生活的主基调。
而这样的生活,至多再持续短短半个月,就该彻底迎来结束了。
从七人到六人,最终,组合不可避免地面临解散。HIBYR,这个他们苦心经营了7年的名字,很快就将永远成为过去。成员私人出资制作的告别单曲已经录音完成,今天拍摄的宣传照,即是他们作为HIBYR成员的最后一次行程。
所有人都疲倦得随时都要睡着,但没有人有办法真正入睡。六人呼吸的声音沉重而杂乱。呼吸声混杂在轿车引擎的响声与城市的喧嚣声中,是那样无力且渺小。
车厢最后一排靠左边的位置,躺靠在那个座位上的,是组合中年纪最小的成员,文善寅。
16岁时,他抱着对未来的憧憬来到公司,而当时的文善寅,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梦想,会在24岁生日的前夕以这种惨淡的形式收场。
口袋里传来手机的震感,点开通知,是他亲姐姐发来的消息。
他还没有把组合续约与否的事宜告知过任何一位家人,更别提是姐姐了。所以,消息的内容应该不会是关于这件事的。
“善寅呀,你还记得罗莎莉亚吗?她带我去环游了红山王国所有景色优美的地方,我们昨天出发,现在才回来,我一回来就要和你炫耀。可惜那里不能用照相机,否则我一定要好好让你看看那座紫色湖泊的奇景才行。”
“哎,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啦,善寅呀,我的弟弟,你可千万不要嫉妒罗莎莉亚。她是朋友,你是亲人嘛。”
“如果非要在朋友和亲人中选一个死,还是让朋友死掉好些……嗯,如果碰到这种情境,我一定会那样做的。你要相信我啊。”
……连着三条。
果然,一如既往,文爱瑛发的信息仍旧是前言不搭后语,疯疯癫癫,与孩童的呓语无异。他知道,她发来的这些话没有任何实际上的意义,但是现在消息变成了已读,如果不回复的话,指不定她会做出什么傻事。
“……好,我相信姐姐。”
他抿了抿嘴,回复完,把手机收回口袋里。
窗外,霓虹灯连成了一片,他偶尔会觉得,这座城市的夜景迷幻得有些颓废。
他忍不住想,在文爱瑛眼里,在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眼里,那又会是怎样的景色呢?
……
“啊,源进哥……”
深夜,凌晨三点,文善寅走出卧室,在客厅迎面撞上一道高大的身影。
宿舍里没有开灯,他们又有拉窗帘的习惯,连月光也透不进来,黑暗使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起夜。”崔源进说。
“……我也是。”文善寅说。
“真巧,”崔源进的语气中久违地带上了一丝笑意,“今天拍摄辛苦了。阿顺表现得不是很好,你应该没有生他的气吧?”
“怎么会?况且……还是哥哥们更辛苦啊。”
文善寅顿了顿,又问:
“不过哥,你说,解散一定就是结束吗?”
“……”
对于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崔源进的回答是默不作声。
两个人各自离开,崔源进回到了他和李惠声共住的房间,文善寅则向洗手间走去。
实际上,文善寅不是起夜,他压根还没有睡着过,即使白天累得疲惫不堪。
说不清原因,但他隐隐感觉到,他今夜恐怕都不会有睡着的时候了,哪怕只是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
为了不吵醒其他两个室友,他从卧室里出来,打算在客厅的沙发上歇息。但现在,也不知是不是受崔源进的影响,他走到了洗手间里,而他分明没有一丝便意。
“也许是因为太热了,想洗洗手吧。”
他自言自语着,打开了水龙头。
把手伸到流水下,却感觉不到透心的冰凉。对了,因为是盛夏,索性连流水都成了温温热热的。
他关上水,抬起头。洗手间的窗帘是开着的,室外的灯光照了进来,隐约能在布满裂纹的镜子中看到自己的面貌。
头发像干草一样杂乱无章,和白天浓妆艳抹时相比,这张脸此刻显得尤为憔悴而不自然。针剂给脸上留下的痕迹,一些怪异的肌肉走向,如同戴着面具般的僵硬感,在素颜时最为明显。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觉镜子里的人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哪个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这张脸都和鬼一样了,谁看到了会喜欢啊……”
他自嘲着,不禁笑出了声来。
回到客厅,瘫倒在沙发上,时间已经来到三点三十一分。
手机的白光打在面庞上,sns上的最新趋势吸引了他的目光:
“#苍龙 林智胜”
——苍龙,堪称当今世代歌谣界标志性的存在,只要还生活在明前国,这无疑是个避也避不开的名字。
即使是在深夜,这个标签下的话题仍在以几秒为间隔不断刷新。
“据悉,男子演唱组合苍龙队长林智胜,将作为特邀嘉宾参演阿尔加跨年晚会。这在我国史上是从未……”
只不过扫过寥寥两三行,文善寅就关掉了标签页。
直到尝到血腥味,他才发现,自己无意间竟把嘴唇给咬破了。
“……啧。”
摇了摇头,他打开组合的官咖,和往常一样,新的留言贴寥寥无几。
“善寅哥哥,我明天要参加职业资格考核,如果你回复我,感觉我好像就有把握通过了 #爱心 #爱心”
他叹了口气,拉开输入框,正要回复第一条留言。
然而——
就在他的手指碰到屏幕的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变了。
黑暗与手机的亮光卷成了一团,旋转着,又缩小成了一个小点……
客厅好像在离他远去。
……不,是他在离那些东西远去。
眼前只剩下无尽的纯白,身体被一股大力拖拽着,不知会去向何方。文善寅没有挣扎,因为他根本使不上劲,像是完完全全飘在真空中了一样。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好像过去了几个月,几年,又或是几个世纪。渐渐地,力量缓和了下来,变得和母亲的手掌般温柔。
要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