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伍周依稀记得许诗梦的笑容,记得她的话语,她的关于小说的理解,她的关于爱的表达。很多话,从记忆深处涌现,升入夜的高空。“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就在眼前,是个让人心疼的人,是个十分优秀的女孩。“这是首好诗,你知道什么意思吗?”那时候她的语气显得调皮。辰伍周不懂,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那句诗,他说:“是形容山很高,天地很大,作者与朋友隔得很遥远的意思吗?”那时候的辰伍周,一直被许诗梦戏弄,他真的没有许诗梦聪明,也没有她学的多。“傻瓜,是爱你的意思啊笨!”她说着,脸上洋溢着笑容。如今,那笑容模糊不堪。
“辰伍周,答应我,永远都不要离我而去。”更多的声音如月光洒下,洒在辰伍周头上,洒在他的脸部,洒在他眼睛里,洒在他耳朵内,他的嘴角,他的肩上……
“小周,我们以后一起考到辛北啊?一起去大城市读书。”
“你之前也说过你很喜欢小动物,其实我也喜欢。”
“行!我答应你,我会更加坚强的。”
“辰伍周,你是我遇见过最特别的一个人了。”
“小周,少抽点烟,酒也别喝了,我不喜欢你老是这样。”
“小周,谢谢你!这是我爸爸去世以后,第一次有人给我过生日。”
辰伍周百感交集,他真的好高兴许诗梦还活着,他怎么都想不到许诗梦的继父会惨遭毒手,而凶手居然是她母亲。他甚至认为是警察局乱写的,警察局根本就没有调查清楚。也许他继父是被江辙团伙杀害的,而她母亲只是刚好回到家,就如同往年自己的遭遇一般。而结果是,她母亲入狱了,尸体被发现之前,她母亲甚至已经联系好医院的朋友帮助许诗梦完成了“重生”。
所以,疑点出现了。辰伍周和吕家仑都不明白,为啥无辜的许诗梦要丢弃自己的全部呢?为啥她母亲要大费周章像掩盖什么一样让许诗梦“死去”呢?只有一个结论:杀死许诗梦继父的,不是她母亲,而是她自己。也许季岚的警察没有吕家仑的能力,再说许诗梦不过是普通人,她继父也是普通人,根本没人会像辰伍周和吕家仑刚刚那样,将往年的事分析得如此透彻。当时也许没有证据,也没有那么多疑点,也许她母亲演技很好,也许她足够配合,也许警察不注意,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会出现新闻和案底写的那样,说她母亲因为感情和生活问题误杀丈夫,女儿不久也因为癌症去世。而真实的情况,一定是许诗梦杀了继父,母亲帮助女儿重生,唯有这样解释,吕家仑收集到的信息才能有所谓“完美的过程”与“合格的推理”。
辰伍周不太了解许诗梦在家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究竟是积累了多久的怨恨,多大的愤怒,才会让她那样一个女孩动手杀人?而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了王静雪,那黑暗的模样,那冷酷无情、咄咄逼人的姿态。她,居然还掩埋着自己的真实身份,用王静雪这个替身与他又相识了一次,她究竟是多冷血,又多自私,才会那样对他?她为啥可以听着他说关于自己和她往日的点点滴滴,而无动于衷,真的变成一个旁观者来对待的?她凭什么可以在卡森陌对他说出那些无情的话?她凭什么宁愿自己活成那贱模样也不愿告诉他真相?究竟是多大的苦,多深的仇恨,能让一个人变化那么多,完全判若两人?
辰伍周想不明白。一时间,他悲喜交加,他真的好想立即去到许诗梦身边,告诉她,他真的很爱她;他又真的好想穿越到王静雪身旁,朝着她的脸,狠狠打上几巴掌。
想了不知多久,走了也不知道多久。最终他决定,还是原谅那个灵魂,那个唯一的生命,唯一的躯体,她也许改变了模样,改变了生活习惯,改变了名字,但她仍是她。辰伍周也终于知道为啥自己刚遇见王静雪时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明白了为啥王静雪跟自己一见如故,几乎可以无话不谈,明白了为啥她会在自己面前放声大哭。所以,想多了,他不仅能原谅她,甚至还感到愧疚,后悔自己没能早些发现这一切。他知道,王静雪一定遭受过太多的委屈,一定有太多的难言之隐,她不想打破谎言,保护着秘密,像个专业的演员,一定有她的理由。也许,她不想再回望过去,而辰伍周无疑是过去的代表,当她写出作为许诗梦最后留给辰伍周的那封信时,肯定已经下定决心了。她狠下心,不是出于无情,而是出于深情。
找到一家清吧,他坐下来,这家的风格类似赛博朋克。他明白自己,大晚上的,肯定不能像疯子一样去打扰王静雪,也不能像啥事也没有一样找地方睡觉,他知道自己今晚注定无眠。
“先生要来点什么?”服务员拿来菜单。辰伍周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凌晨一点。
他点了一件白啤酒、一些烧烤,“你能不能陪我一起?”他看着服务员,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士,看上去二十出头。
“乐意奉陪!”她眯眯眼,露出微笑,那娴熟的样子跟王静雪当年简直不要太相似。把菜单给一个人后,她面对辰伍周坐下来。
“想玩仙人跳不?我做这事,十拿九稳,遇见我是你的运气,我不收钱的。”她把身体前倾,满脸坏笑。
辰伍周一时间感到十分诧异,“你这,满肚子坏心思啊。”他冷笑了一下。
“加个好友,有想法随时找我,我就是干这行的,这家清吧是我朋友开的,我偶尔来看看而已。跟你说我们有个群,专门接仙人跳的单子,生意简直不要太好。”她一直说个不停,“当然其他的生意我们也接,我之前就做过一单,我把那男的约出来,就简单的搂搂抱抱,队友拍好照后直接就发到了网上,也发给他老婆,呵呵,好玩!你放心,我们里面有很多干架的,谁要是不服想打架,打也打不过我们。”
辰伍周听得不耐烦,“咳咳!姑娘,我不太喜欢害人,别说这个了,行不?”
女士尴尬地笑了笑,“哈哈!不好意思,那先加个好友嘛,认识认识。”
辰伍周无奈,加了她的好友。接下来轮到他说了,他实在有太多话想说,虽然眼前这恶心的人让他倒胃口,但无论怎样,也算是缘分,只能将就了。“那个……姑娘之前当过学生吧?”他开始了自己的思路,他决定,以一个阅历丰富的过来人为身份,如讲故事一般同眼前这位女士聊聊天,消磨这痛苦的时间。
第二天中午醒来,辰伍周发现自己睡在酒店里。
窗帘半开着,外面虚白的光照进来,看来天气是阴天。翻身坐在床上,辰伍周感觉身体很轻,也许是甩掉了太多的包袱,回想着昨晚的场景,他禁不住笑起来,“跟猫做兄弟就算了,居然还跟一个自己反感的陌生人诉说心事,想求别人能安慰自己,呵呵!真是窝囊,真是想拉屎找不到茅坑了!”他自言自语,嘲笑着自己的无能。他也隐约回想起,昨晚结完账过后好像是那家清吧里的两个男人扶着他来到的这家酒店。那酒店的钱谁付的?感觉不对劲,他摸了摸口袋,突然他发现,自己口袋里的钱已经被掏空了。“呵!算了,反正也没多少,就当服务费了。”想开后,他终于打起精神,去到洗手间准备调整一下自己,他要去外面吃东西,狠狠地吃个够,那之后,他必须找到王静雪。
时间来到下午三点,辰伍周像前一次那样在他们小区等着,如今正是上学期间,他知道王静雪那样的女人是不会放着儿子不管的,而且她还有个小女儿,她应该会多陪陪孩子,在不知道她人在哪的情况下,也许等待是最好的选择。走在他们小区,他就像房东一样在附近转来转去,看似是他不想在一个地方停留,实则是他根本无法停下来,内心的复杂情感使他难以平静。
他真的就这样等着,看着天色慢慢暗下来,一直在她的小区里来回打转,时间一晃,三个小时过去了。今天的温度不高,风也不大,现在是四月份,在辛北正是最好的时节。也许是不在家,辰伍周才会一直等不到。再等等吧!他想,万一她这个点要出来吃饭呢,或者这个点她刚好吃完饭准备回家呢,他不想错过机会。所以,他继续等待。
天色更暗了,可能是云太多,今夜不见月亮不见星,唯有一片混沌。辰伍周在附近转个不停,累了就找地方坐下,但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某栋楼,他知道王静雪住在那里。煎熬,辰伍周体会到了什么叫煎熬,当一个人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因为某种原因苦苦等待,而等的那个人迟迟没有出现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的。他似乎理解了王静雪,他知道当初在卡森陌王静雪是很痛苦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等待,等待一个监狱里的囚犯,简直就是煎熬。想想也好笑,他总是能理解别人,他到现在依然可以再次原谅王静雪的一切,愿意和她保持联系,起码如她的一位哥哥一样守护着她。如果她丈夫仍然家暴她,而她自己也还去外面当婊子,导致最终离婚,他甚至可以再爱她一次。真的卑微,辰伍周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卑微到这种地步,卑微得几乎有些犯贱。可是,他终究也没有等到。
看了看时间,晚上九点半。他不打算等了,他打算出去吃东西。很快,他找到附近的一条美食街,这里有牛肉馆、火锅店、烤虾铺等等,最终他选定一家面馆。吃的都写在墙上,他随意点了一份。
坐下来,他深深吐了口气,再度感慨起来。许诗梦,居然还活着!居然是王静雪!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她那样的人就算跟家里闹再大的矛盾,都不应该是举起刀子的一方,她怎么可能杀人?难道是她继父非礼她?那也不对,平日两个经常吵架的人怎么可能那样?难道是喝醉酒了?辰伍周想不明白,在他眼中,许诗梦虽然爱哭,但她绝对是个坚强的人,反正若真的是她举起了刀子,那么举起刀子的理由一定不是平日与母亲或继父的争吵,她都忍了那么多年,若是忍不了,她早崩溃了!更何况她遇到了自己,得到了自己的帮助与爱,她不应该承受不了这些东西。难道是意外?不小心,或是一时间的不注意,可能是巧合,也许她正在切菜,转身的一瞬间刚好碰到继父,割破了他的喉咙?那样的话,她也许会自责,但不可能变成王静雪那副模样,因为她是被动的,无意识杀人,那样的自责与反思,顶多让人患抑郁症,不可能变成如今这样。王静雪的那种冰冷,靠近她都能感受到黑暗与痛苦,那样的人,不可能是被动形成的,她一定是狠下心的、不留情的、绝望的,才会一步步变成那样。她一定有杀人的动机,在主动杀了人以后“一走了之”。对于自己的猜想,辰伍周很想知道答案,而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她本人。
可无论如何,辰伍周都难以接受,他难以接受王静雪就是许诗梦,也难以接受许诗梦是杀人凶手。许诗梦分明那么优秀,她有着光一般的神采,值得他去爱,王静雪那混蛋总以为全世界都欠她似的,冷若冰霜,就是个没有良心的自私鬼。这两人,凭什么可以融合?辰伍周又爱又恨,带着满肚子的气愤,他大口大口地吃个不停。
突然,他听见“砰”的一声,是啤酒瓶摔碎的声音,发生在门口,紧接着他听见吵闹声,看样子是隔壁火锅店有人打架。往门外看去,他发现外边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声音发出的位置,一个个紧张兮兮的样子。出于好奇心,他马上付了钱,大步朝门口走去。
很快,他知道了吵闹声的来由——他发现三五个男人在打一个女人,他们把女人围起来,而那女人蜷缩在地上,被他们用脚踹、用东西砸。仔细看还会发现另外一个女人,她站在几个男人背后,对着地上的女人指指点点,骂个不停,“臭婊子!荡妇!我哥已经警告过你,是你自找的!”说完她也朝着女人的肚子一脚踹去,高跟鞋踢在身上,使得地上的女人疼痛不已,旁人看着都捏一把汗。
“轰——”伴随一道发动机的声响,辰伍周发现一辆小汽车开上人行道,朝这边开了过来。“呲——”刹停车后,驾驶位和副驾驶走下来两人,一个中年男人,另一个是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本以为就这两人,想不到后座的门也被打开,里面出来三个人,两个手持钢棍的壮汉,中间押着一个被绑着的男人。
“放开我妈妈!”少年大喊着,他朝那几个男人推去。无果,少年很快就被摔倒在一旁。也在这时候辰伍周发现,几人旁边有一个满脸笑意的男子坐在椅子上,用手押着一位小女孩,捂住了她的嘴巴。中年男人笑了笑:“今天的事不能这么简单就算了。”他身后的两个壮汉把那被绑着的男人推上前,让他跪在地上,那些打女人的男人立马往两边散开。紧接着,辰伍周听到闷棍声,比刚刚的高跟鞋更触目惊心——是跪着的男人被钢棍打头了。
“混蛋!你们真不是人!”地上的女人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
那撕裂的声音,辰伍周永世难忘。
没有考虑太多,辰伍周拔腿走上前,静入狼群寂无声,他一声不响来到中年男子身后,用三个指头牢牢扣住了他的咽喉,“不想他死,就按我说的做。”辰伍周的语气就像寒冬的深夜,肃穆逼人,又急又冷。
真是奇怪,十几二十人的房间,竟戛然而止,无一人敢言。也对!他们从未见过像辰伍周这样的人,可能出于害怕,也可能是敬畏,不知道这突然窜出来的家伙是暴徒还是英雄,唯有沉默能表示他们内心复杂的感情。
辰伍周的粗壮手臂、凶狠眼神、冰冷言语在这时便能够自由发挥,“站到后面去。”
几人立即照做。
“告诉我事情来由。”
穿高跟鞋的女人说话了,“是她!”她指了指坐在地上、抱着双腿、埋着头的王静雪,“她出轨,她不尊重我哥。”
“是被绑着的这位吗?”辰伍周问。
“对!这男的也该死,他勾引我嫂子,虽然,我很不想承认她是我嫂子,年龄比我小就算了,没一样像样的!”穿高跟鞋的女人说话带着嘲讽的语气。
“我不想管你们的家里事,我只想救我妹妹。”辰伍周看了看王静雪。
“这人是你妹妹?她之前没说她有个哥哥。”
“是,她确实有很多话都留在心里,不愿告诉别人,她一直都这样,你们不知道而已。”辰伍周深吸一口气,“这样!我放了你哥,你放了我妹妹,咋样?我保证,倘若我发现我妹妹有错,我会教训她的。”
女人眨了眨眼,嘴里缓缓吐出“好吧”二字。
“她的两个孩子,麻烦先帮忙照看一下,说实话,让小朋友看到这些,你们真不配当家长。”说完辰伍周放开了中年男人,那家伙立马咳个不停。
“还不快起来。”辰伍周对王静雪说。
王静雪慢慢站起来,用手捂着肚子,她用愤怒的眼神看着辰伍周,好在她没有说话。她试着靠近辰伍周,可就在动身的一瞬间她整个瘫倒下去,见状辰伍周迅速接住“妹妹”,“你看你,下次不能再犯事了,知道不?”他把王静雪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
他很快带走了王静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