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啊,来追我呀!”颜家那两个孩子又在逗表妹玩,他们每次回家都会这样。
“还给我,别拿我东西!”梁晚桐在后面追着,她的步伐眼看着就要摔倒似的。“把娃娃给我,把娃娃给我!”她眼看就要哭出来。
“略略,小短腿,追不上!”较大的那个男孩呲舌头,抖着腿,他手里拿着那可怜的娃娃,是这位哭丧的小姑娘的。旁边较小的那个男孩也跟着乐,他最喜欢跟着大哥捣蛋了。
梁晚桐拿起旁边的木棍追上去,“哼,还给我!”木棍在她手上几乎要掉下来,她拿不稳,是一根比她还长的细棍子。那两个孩子更得意了,他们围绕房子跑来跑去,“追不上,追不上!”
小姑娘把棍子投出去,她简直气急败坏,可是打不到。“还给我!”她又追上去,“嗯!哼哼!哼!”她跑得越来越慢,眼睛也慢慢闭上。
“略略略!”他们一起呲舌头。
渐渐地,小姑娘哭了,她蹲下来,“啊!哇哇!”小孩子的眼泪是最快的,一瞬间她就成了落汤鸡。
妈妈跑了出来,她叫颜苏丽,梁诚的妻子。“哎哟,不哭不哭!”她马上抱起女儿,“你们不要欺负妹妹行不?每次都要惹她哭才高兴是不?”她怒视着这两个捣蛋鬼,“把娃娃拿来!”
“喏!”男孩嘟着嘴,把可怜的娃娃递给她,然后他们飞速跑开,像两只猴子。
“好了,好了,不哭了,你看,娃娃在妈妈这里呢!”颜苏丽安慰着女儿,“不哭了,爸爸今晚要回来,他要是看到你哭就不回来了。”
不知为啥,女儿马上停止了哭泣,她瞪大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母亲,“真的吗?”她手里抱着布娃娃。
“嗯,爸爸想你了,你要乖,要做一个勇敢的孩子,这样爸爸才喜欢你,知道不?”
“我,我也想爸爸,他,他什么时候回来?”女儿还有点抽泣。
“晚上他就回来了,我们进屋等他回家,走!”妈妈拉着女儿的手。
梁诚已经三十岁了,成为特种兵已经有四年,成为队长有一年,而对抗金三州的恶势力有三个月。三年前,金三州的记者向联和国发文,文章报道了这里人们生活的疾苦,以及恶势力的残忍无情,有些图片和视频简直是惨不忍睹。联和国的政员们都看到了:怀孕的女性被持枪的歹徒们凌辱,最后被他们用枪扫射成肉泥;只有一只手的老农民被拉去强行干苦力,身子骨瘦得就像一根柴,却被人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三岁大的孩子被关在笼子里,每天都有几个恶霸把残羹剩饭倒在里边,有时还用火把吓唬他……那以后,联和国一致决定,派遣军队去打击金三州的恶势力,共同维护地球受难的人民。
也是那以后,乌水镇的恶势力也渐渐得到制裁。三年后的今天,乌水镇几乎没人敢大声说那种话:“知道我大哥谁不?小心把你全家灭了!”
至于季岚,已经很久没出现黑社会了。
晚上,梁诚轻轻敲门,“哒哒哒!”他提着一个包,里边装有带给家人的礼物。
“晚桐,去开门,爸爸回来了。”颜苏丽站起来。
女儿打开门,立马就撞见身材魁梧的父亲,他们快一年没见面了。“爸爸!”女儿张大手,蹦起来,她朝爸爸的腿扑去。梁诚一只手抱着女儿,把她抽起来,“哎嘿!变重了,长大喽!”
“来了?”颜苏丽微笑着,她穿的睡衣。
梁诚放下女儿,也放下包,他朝妻子抱去,“好几不见。”
“是啊,就盼着你回家。”
“老妈呢?你一个人带孩子?”他忘记女儿奶奶头两年已经病死了。
妻子不说话,她呆呆地看着丈夫。
“哦,呵!抱歉,我又犯傻了。”梁诚摸着头,他回想起来。
“没事,都会过去的。”妻子抚摸着他的脸,“走吧,里边坐。”
“爸爸,这次你不出去了吧?妈妈说你会一直陪着我,要是我听话不哭的话。”梁晚桐扎着两个小辫子,模样很可爱。
梁诚摸着女儿的头,“爸爸答应你,不回去了,在家陪你。”他的手很粗。
女儿开心坏了,“好耶!”她蹦起来。
谎言总是那么美好,女儿也睡得很安详,可是好日子只持续了两天。第三个晚上,梁诚在女儿睡着后叫醒了妻子。
“我今晚必须要走,他们还等着我。”他声音很轻,在他铿锵老熟的躯体里就像金箔发出的。
“为啥你每次都是这么匆匆忙忙的?”她说的实话,丈夫总是夜里回来、夜里回去,好像怕别人发现似的。
“没办法,时间紧迫啊!”梁诚挤出笑脸。
“你脖子上的伤怎么回事?”妻子注意到梁诚脖子上有一条疤。
梁诚摸了摸伤口,安慰到:“小问题,你不用担心。”他很不舍得,其实他三年前就想将两人都接到身边去住,可妻子不同意,一方面她想留在季岚,留在父母身边,另一方面她怕影响丈夫,给队伍贴麻烦。两人是初中同学,也是奇怪,整个季岚只有他们两是从懵懂无知一直走到成家的,对此之前辰伍周很是佩服。
月光洒进房间,两人的脸显得煞白,像患病的人。梁诚穿上衣服,再不走就晚了,他亲吻妻子,每次都是这样的道别。
“嗨!”在门口时妻子叫住了他。
梁诚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家里都很好,不必太牵挂。不管你做什么,一定要赢,我和女儿等着你的好消息。”她的语气很温柔。
梁诚几乎要流出泪水,他慢慢回到床头,又一次抱住妻子,“小丽……”
“没事,没事的。去吧,部队在等你呢。”妻子拍着梁诚后背。
“我真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我,我对不起你们……”
“没有啊,你是最好的丈夫,也是最好的父亲。去吧,家里没事,到那边再打电话。”
“小丽。”
“嗯?”
“等晚桐醒来,你要好好安慰她。”
“我你还信不过吗?”妻子专属的肯定句。
梁诚笑了起来。
人的意志力究竟有多强大?这句话适合用来提问辰伍周,即使他可能没时间回答。
两年前刚离开金三州回到乌水镇,没过几天辰伍周就朝季岚出发了。头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化身成一个女子,面对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那个梦是这样的:
“喂!醒醒,火车要走了!”有个人在叫我。
迷迷糊糊中,我缓缓睁开双眼。
汽笛声拉得老响,“嘟!嘟!嘟……”我感到整个地面都在抖动。随着月台传来的微颤,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板凳上。奇怪的是,周围全是烟雾,我几乎看不清铁轨。
“嗯?我这是在哪?发生什么事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陷入迷茫当中。
“车来了,别睡了,走了!”那人又催促我,我能看到他晃动的身影。
“哦!”我连忙站起身,有东西刷地一下从我身上滑落,是一个挎包。
我什么时候带的包?我捡起,盯着它,黑色的包面上一行白色小字格外显眼:“请不要随便打开。”这下好了,我是彻底糊涂了,是不是有人整我啊?
“你走不走?火车要开了!”那人又喊了,真烦。
“好了好了,别催了!”我挎上包,朝火车走了过去。眼前是一辆黑色漆面的火车,车身被迷雾缠绕,不见车头不见车尾,老式的车轮在迷雾中若隐若现,我看着路,谨慎地踏上火车。
进门的一瞬间,我站住了。
“哎不对!”我疑惑着。
“咋了?”对方看着我,眼神比我还疑惑。
“你谁啊?我们认识吗?”眼前这个人看着很面熟,但我就是想不起是谁。
“我想,我们不认识。不过没关系,我们现在认识了,我叫辰伍周。”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叫……”我愣住了,居然——我记不得自己是谁……“哦!不好意思,我忘记我叫啥了,不然你叫我……”我脸火辣辣的,十分尴尬。
他笑了,“没事等你想起来再说。”
“我们这是去哪?”我试着转移话题,同时我看到车门已经关上。
“不知道啊!”他摊了摊手。
“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咋了?刚刚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哪,你在我旁边?”
“我在火车上,火车要发车了我见你都没准备醒的样子,只好过来叫叫你喽!”他朝我笑了笑。
“哦,这样啊……”我掩饰着尴尬,不再过问。我打量着眼前这个人:古铜色皮肤,一身简约合身的纯色穿着,上身白下身黑,脚上是一双跑鞋。他眼睛很亮,眉毛浓厚,黑色的短发。他鼻子坚挺,厚实的脸上能看到油光。而他最大的特点是——雪白的牙齿和鲨鱼般的笑容。
奇怪的是,车厢里除了他,座位上空无一人。我的问题如泉涌般接连从脑子里挤出,我忍不住发问:“你真的不知道我们去哪?”我总感觉他知道,他的笑容告诉我,他的沉稳告诉我。
可他的表情马上变化了——他收起笑脸,像老练的演员一样把表情变得严肃,他冷冷地说:“请你相信,我也很想知道我们是去哪。”他这样说,然后把脸转对窗外,这让我很难过,我很想离开。
可火车已经启动了……
“车里没其他人吗?”不知为何,我的心里一阵恐惧。
他摇摇头,没有把脸对着我。
“哼!我才不信。”无知的恐惧让我抓狂,我朝前面的车厢奔去。
门是手动的,两个方向都能推开。我快速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一模一样的干枯的过道,以及两旁空荡荡的座位。窗户传来“咔咔”的声音,那阴暗的光从窗外照进来,我能感受到房间里的死寂。
“我就不信了!”我大步朝下一个门口奔去……“砰!”我开门,一片死寂……“砰!”我再开门,还是死寂……“砰!”我猛地开门,仍旧是一片死寂……
我不愿相信,我甚至感觉自己在做梦。我一直跑着,一边怀着希望打开门,一边接受空虚带来的绝望。我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我根本不打算停下来,即使,我感觉到两腿发酸,即使,我离辰伍周越来越远……
不知过了多少个车厢,可能——四十个?我自己问着自己。也在这时,我停下来,因为,我太恐惧了……“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席卷我身,听闻着车身摇晃的声音,那“咔咔”、“吱吱”格外刺耳。我转身看着身后,那一摇一晃的打开又闭合的门,那孤独的门,那偶然间连成一排望不到边的走廊……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知为何我会很害怕,我简直太害怕了。突然间,一阵寒颤让我抖起来,我才发现自己肩上挎着个包。我盯着自己不太满意的胸部,以及那披肩的长发,我轻抚它们,发现是那样的冰冷……
慌忙之际,我把挎包转到胸前,我现在很想把它打开,我几乎就要打开了——我的手已经放到了拉链上。可是这时,身后传来一句幽静的声音:“别打开……”我顿时后背发凉。
我恍然转过身,盯着那我本来要打开的门。我盯着它,把手放在刚才的拉链上,我准备拉开——那声音很快又从身后传来:“千万别打开!”那死神般的吼声吓得我手忙脚乱。我马上又转身看着摇摇晃晃的门,“啊!”我叫出声,迅速找到附近的座位坐下来,我连忙抱着自己的身子,这不停发抖的身子,我来来回回在两个门之间眺望。
慢慢地,我试着站起身,我告诉自己:“别怕,世上又没有鬼,也不会有鬼魂,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心理恐惧罢了。”当我完全站起身时,车窗传来“咔咔”声,像摇曳的碎骨。
我再也无法忍受,我像丢了魂似的沿着原路跑回……我动作飞快,把摇晃的门一个个推开,比来的时候要快很多。我的脚步声格外响亮,“哒!哒!哒!”我不明白为啥自己要穿那么响的鞋子。我不敢回头,我感觉后面有东西追我。可我实在是害怕——我每快到一个门口时就会回头望一眼身后,那死寂的、发出恐怖声响的车厢。
最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突然发现,我走过的车厢,连接处只有一个门,而且没有出口。我几乎要吓哭了,难道那么长的火车就那一个上车口吗?难道车上的人都不上厕所的吗?即使,车上根本就没人……
我不明白,为啥一醒来就要吓唬我?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早知道我就不应该上车。我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很想快速回到那出口,回到辰伍周身边。
“辰伍周!”我甚至喊出声,我希望他能听到,我希望我跑回去的同时,他也跑过来,我希望他能跟我解释清楚。
“辰伍周!”不知为何,我流泪了,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雪白的牙齿和鲨鱼般的笑容,那是我唯一记得的人。
直到气喘吁吁,额头冒汗,我才终于跑回那火车的入口。可是,辰伍周消失不见了……
我感到一阵荒凉,忽然间车厢变得扭曲,万千瘆人的声音在我周围响起:“你为什么想打开那个包?”、“没有什么是属于你的。”、“他就是个骗子!”、“你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这里没有你的位置。”、“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什么都不会跟你说。”……
我想逃跑,但由于重心不稳我被扭曲的空间晃倒在地上,我看见几个鬼影走过来,一步接着一步,是扭曲的厉鬼!他们一边说话一边靠近我,我真的好害怕,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好像没有脸。我想爬起来,我想跑开,但我动弹不得,我感到浑身无力,好像手脚的神经都被摘掉了。他们越来越近、吼叫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能看见他们长长的指甲,以及他们呼出的血红色的空气。突然,他们飞速向我扑来!我赶紧闭上眼……
到这里,辰伍周才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他的心怦怦直跳,两眼却紧盯着天花板动弹不得。他知道,自己在梦中化身成了许诗梦,而面对的无疑是那个冷酷无情的自己。
他发现自己出了很多汗水,那黏糊又燥热的感觉让他无法忍受,他奋力翻下床,朝洗手间摸去。“我的天!”他用冷水呼着脸,不停揉搓着额头。他回想起来自己是在酒店里面。
“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吗?”
那句话从幽暗中涌现,在整个房间里回响。辰伍周打开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猛然发现,光的那头站着一位沧桑的人——眼睛缺少水分,两颊是粗糙的红斑,胡茬朝各自喜爱的方向生长,鼻子上有难以去除的黑点,额头用力挤能看见层层皱纹……整张脸几乎不再有青春的痕迹。
他感到自己似乎一直以来都在用这样的脸去挣扎,去对抗,去直面自己糟糕的生活。
“诗梦,你是不是还活着?”冥冥中,他自言自语说出这句话。这种思绪让他心头一阵,好像一直以来自己遭到了弥天大谎。“老师也好,她母亲也好,同学们口口相传也好,那是他们的事,我可没有亲眼见到她死去。”他逐渐疯狂起来,“根本就是骗我!都在骗我!她还活着,她根本就没有死,是大家在骗我,在骗我!”
他就是带着这样的怀疑,带着梦想般的期待,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穿一件长长的风衣,决定去“寻找”许诗梦。
他再也不想过这样每天思念、回忆她,却牢牢困于生活的束缚,挤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心不在焉的日子,他再也不想每天这样难以入眠,再也不想走进那些让人伤心的图书馆。他受够了被许诗梦“勾魂”的日子,多一天都不行!
他走出了酒店,没打一声招呼。他带着必要的东西,朝着市中心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去那干啥,反正他就这样若无其事地上了公交,表面上看似井然有序,实则内心一片茫然。直到公交到站播报:“泽龙路口南站到了!开门请当心,下车的乘客请带好随身携带的行李。”他才猛地醒过来。他赶紧跳下公交,一路摸到火车站。他马上买了一张回去的票,他要回季岚。
回去干啥?
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他心里有一种渴望逐渐上升:他渴望能跟“知道”许诗梦的人交流,哪怕只有短短的一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