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青风踏入院子时，宁翎正怔怔地坐在院子里，看着枯树发呆，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已经凉得稠在了一块。
虽然不知道宁翎对吴恩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但眼下看她这幅样子，痛失所爱的悲伤一定是真的。
宁翊来了几次，都被宁翎的无动于衷打发走了。
她像具雕像一般怔坐在那里，连枯叶落到身上也没有发觉。
南青风去到厨房下了碗挂面，端了过来。
放在她面前，温声道：“多少吃点吧。”
她的眸子动了动，木木地挪了挪眼睛，却仍旧盯着虚无，看不见聚焦。
印象中，宁翎几年前在城外施粥时，一身嫩粉的罗裙，巧笑倩兮，眼中漾着一泓春水，说话温声细语的，一看便是人家里将养的极好的金枝玉叶大小姐。
后来客栈再见时，那目中虽有风霜落魄痕迹，却从不失坚定神采，哪怕就是临死，也从未像现在一般心如死灰。
她僵硬地摇了摇头，像一个被牵动着肢体的木偶一般。
心中悲怆，在经历这么多次的生死之后，恐怕现在还暂且能吊着她一口气的，便只有她那个尚未弱冠的弟弟了。
放下碗，见她没有动筷子的欲望，南青风站在一边也不知应该说什么，她不太会安慰人。
“我十四岁那年，差点失手杀了人。”她突然开口道。
有些许惊讶她主动开口说话，南青风嘴唇张了张，立在一旁默声听下去。
“那天，我从私塾放学，走到一半突然发现落了一本书在课堂上，正要回去，路过私塾边的竹林时，看到几个与宁翊年岁相仿的小男孩将他围在一处，用脚踢他用拳头打他，当时宁翊胆小，被欺负了也不敢往家里说，我此前看见他身上的淤青，他也只说是自己摔倒的，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他在外面受了多少欺负，
你不知道，我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有多生气，多愤怒，愤怒到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我闯进人群对着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畜生就是一拳头，打得那人摔倒在地上，鼻血流了半张脸，其他的人大概都被我吓到了，看见那人被我打成这样全都被吓跑了，
可我还不解气，我看着宁翊身上的伤，他的眼睛，他的委屈，我就不受控制地生气，所以我又忍不住一拳打下去，宁翊跑过来抱住我让我停手，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难受，越是想要狠狠惩罚地上那个罪魁祸首，
可当我准备再次下手的时候，他嘴里居然喷出一串血来，溅到我脸上，很烫……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我只打了他两拳，比他们对宁翊的伤害少了那么多，可他偏偏就是看起来一副要死的样子……”
眸间骤然拂过一丝嘲讽冷笑，宁翎苍白的脸庞抬起，那神色令人生寒：“才两拳！比他们对宁翊的伤害少得多得多！我只是想小惩大戒，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就是看起来快要死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周边已经围满了人，他们不加掩饰地用那种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我，骂我，辱我……”
崩溃的笑声骤然入耳，南青风几乎可以从中听出她那一刻的惊怖，恐惧，不敢置信。
“后来，我就被父亲锁在了房间里…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在那间被关得发潮的房子里，看见了外头弥漫的火光，和震耳的哭声……几乎在抬起桌腿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扇门关不住我。
我用桌子把门砸开了，看见了地狱……台阶上，树边，门边，全是死人，宁翊从水缸中被提出来，利刃就要割断他的脖颈，那种嗜血般的感觉又浮了上来……我猛地将那人撞到在地，抢过他脱手的刀，一下一下地，劈开他们的身体……直到没有人再敢过来，多可笑，我一个被关了这么多年的女子，竟然可以以身力敌那么多训练有素的官兵，一时间，我想的不是逃命，而是……我好像真的是个怪物。”
她眸子黯然下去：“后来我就被人救到了这里，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去过一个从未有人知道过去的人生，所以我选择离开宁翊……这时候，吴恩就像是救星一般，降落到了我的身边，他不加掩饰地表达对我的爱慕，开始我也很防备……直到他说他在萦州生活过，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桌拿手的萦州好菜，我承认，若是能一直从这隐秘的味觉中暂时回忆过去我所割舍不掉的一切，对我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方式。
而且与所有人都不同，在我刚进入点香楼的时候，只卖艺不卖身，而他也从不用银子逼我就范，在发现我异于常人的力气之后，也从未露出一丝厌恶，没多久，我就真的沦陷了，无可自拔……确认心意之后的每个晚上，我几乎都会想象一遍，和这个男人即将要度过的下半生。”
说到这里，她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
后来她没有再说下去，南青风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吴恩的背叛与那种已经难以抽离的爱一直煎熬着她的心，直到那人的死去，这种崩溃才一并爆发出来。
这些环绕她一生的阴影，像一层巨大的霾雾，压住她心中所有的色彩。
陡然一阵剑气划过，南青风从屋子里随意挑了把剑出来，劈倒了院中的树，宁翎回过神，不解地望向那边。
树上残存的落叶应势脱落，就在堪堪同宁翎的鼻尖方寸间的距离，南青风剑锋陡转，将那看脆弱得马上要化成粉末的树叶在她落下的一瞬，切成了两瓣。
南青风肃然看向她。
“我和你一样，有着常人女子没有的力量，你的惶恐，自怨，崩溃这些我都经历过，可后来我才知道，正是拥有了这些力量，才能支撑着我走到现在，比这世上许多苦难之人都要幸运地活了下来……
而且这种力量不是疯狂的，只要加以控制，一样可以如这剑一般，有灭世之刚，亦可以有济世之仁……宁翎，你现在的悲痛我能理解，我也经历过挚爱之死，只是既然你幸运的活了下来，整日沉浸在悲痛中才是对那些死去的人最大的不公，无论是对吴恩，你父亲，还是萦州千万百姓来说……
我不逼你，三日之后，我会在这个院子里等着你，你如果想要学习去掌控自己的力量，真正重新开始，我必定倾囊相授。”
